永明延寿佛学思想研究
永明延寿禅师(904—975),五代末法眼宗天台德韶法师弟子,《宋高僧传》卷二十八[1]、《景德传灯录》卷二十六[2]均有传。延寿一生,著述丰富,重要的有《宗镜录》一百卷[3]、《心赋注》六卷[4]、《万善同归集》六卷、《唯心诀》[5]等。是继隋智者大师以来,中国佛学的又一位集大成者。[6]清雍正帝曾有“因而识得永明古佛,实为震旦第一导师;及观师著述,又识得《宗镜录》一书,为震旦宗师著述中第一妙典”的赞叹[7]。延寿的佛学思想,重视佛教内部诸派的融通,《宗镜录》尤其是集中了贤首、慈恩、天台三家的精义,而以“一心”统摄;《万善同归集》又提倡理、行并重,对后世禅教合一影响甚巨。所以延寿禅师,实为唐宋佛学思想转折时期一承上启下、总结性之关键人物也。
一、万法唯心
延寿思想的一个最大特点是从“心宗”出发,来涵摄当时的各派理论,所以重融通而非辨析。其判教理论明显是来自于华严宗,如《宗镜录》卷九十二云:“问:“此《宗镜录》,何教所摄?答:“真唯识性,理无偏圆,约见不同,略分五教。一小乘教,唯说六识,不知第八赖耶。二初教,说有赖耶生灭,亦不言有如来藏。三终教,有如来藏,生灭不生灭和合,为赖耶识。四顿教,总无六七八识等。何以故?以一心真实,从本已来,无有动念,体用无二,是故无有妄法可显。五一乘圆教,说普贤圆明之智,不言唯识次第。”又言:“佛子,三界虚伪,唯一心作。亦摄入故,此宗则圆教所摄,乃是如来所说,法门之根本。””唐法藏《华严金师子章•论五教第六》所分五教为:“一、师子虽是因缘之法,念念生灭,实无师子相可得,名愚法声闻教。二、即此缘生之法,各无自性,彻底唯空,名大乘始教。三、虽复彻底唯空,不碍幻有宛然。缘生假有,二相双存,名大乘终教。四、即此二相,互夺两亡,情伪不存,俱无有力,空有双泯,名言路绝,栖心无寄,名大乘顿教。五、即此情尽体露之法,混成一块,繁兴大用,起必全真;万象纷然,参而不杂。一切皆一,皆同无性;一即一切,因果历然。力用相攸,卷舒自在,名一乘圆教。”[8]延寿可以说是在此基础上加以改造,糅合进了如来藏思想与禅宗的顿悟。其实华严的判教思想也是从天台的“藏、通、别、圆”四教发展而来,而更加重视心灵的作用,以此来通彻一切。所谓一即一切,一切即一。通过分析延寿的判教,有助于我们把握到他的理论的路数[9]。
又华严宗有“四法界”之说,延寿亦以“一心”归之:“立四种法界:一理法界者,界是性义,无尽事法,同一性故;二事法界者,界是分义,一一义别有分剂故;三理事无碍法界者,具性分义,圆融无碍;四事事无碍法界者,一切分剂事法,一一如性融通,重重无尽故……然是全一心之法界,全法界之一心。”(《宗镜录》卷四)把四法界完全建立在一心的基础上,是华严宗宗密在澄观基础上的创见,延寿显然是采纳了了宗密的理论。[10]天台宗有“十法界”,所谓地狱、饿鬼、畜生、阿修罗、人、天、声闻、缘觉、菩萨、佛。前六是六凡,后四是四圣。延寿则以为“十界十如,善恶因缘,凡圣果报,皆是一心,终无别法。斯乃发究竟菩提心者之慈父,度虚妄生死野者之导师,转凡入圣之津梁,会俗归真之蹊径矣。”(《宗镜录》卷八十六)“故知法界性,即众生心性;众生心性,即虚空性。”(《宗镜录》卷十七)
由于重视心识的作用,所以对于唯识宗的精义吸纳得也很多。唯识宗讲三界唯心、法不离心,“境依内识而假立,故唯世俗有;识是假境所依事故,亦胜义有”[11]。而在延寿看来,心与识并无本质的区别。“问:“设使识无其体,云何得是心乎?”答:“以识本是心所成故。故识无体,则是一心。何异境从识生,摄境归识。若通而论之,则本是一心。心变为识,识变诸境。由是摄境归识,摄识归心也。””(《宗镜录》卷五十七)“此阿赖耶识,即是真心不守自性。随染净缘,不合而合。能含藏一切真俗境界,故名藏识。”(《宗镜录》卷四十七)“是知境是即心之境,心是即境之心。能所似分,一体无异。若能见境识心,便是密传之旨,终无一法与人。”(《心赋注》卷二)“唯识唯心,无二无别。”(《心赋注》卷三)
心、阿赖耶识、佛性、如来藏都是同一事物的不同称呼而已。“一切有情,皆有本觉真心,无始已来,常住清净,昭昭不昧,了了能知。亦名佛性,亦名如来藏。从无始际,妄想翳之,不自觉知。”(《心赋注》卷二)而如来藏才是万物真正的始源:“老子云:“无名天地始,有名万物母。”若佛教意,则以如来藏性转变为识藏,从识藏变出根身器世间一切种子。推其化本。即以如来藏性为物始也。”(《宗镜录》卷七十七)延寿将佛教分为空宗、相宗、性宗,三宗中性宗是他最推崇的。“诸佛如来一代时教,自古及今,分宗甚众。撮其大约,不出三宗。一相宗,二空宗,三性宗。若相宗多说是,空宗多说非。……惟性宗一门,显了直指,不说是非。如今多重非心非佛、非理非事泯绝之言,以为玄妙。不知但是遮诠治病之文,执此方便,认为标的。却不信表诠直指之教,顿遗实地,昧却真心。”(《万善同归集》卷一)他以为 “法相宗以第八识为镜,……法性宗以如来藏为镜。”(《心赋注》卷三)“空宗但遮,性宗有遮有表”。(《宗镜录》卷三十四)“今宗镜所论,非是法相立有,亦非破相归空。但约性宗圆教,以明正理。即以真如不变,不碍随缘,是其圆义。”(《宗镜录》卷五)
近代的印顺法师,在《大乘三教科判》中,曾将大乘佛教分为三系,即依《般若》、《中观》等经论的大乘性空唯名论,以《解深密经》、《瑜伽论》等为宗依的虚妄唯识论,和依如来藏——如来界、众生界、自性清静心等为本依的真常唯心论(如《楞伽经》、《大乘起信论》等)[12],与延寿的空宗、相宗、性宗的划分甚为接近。印顺法师以为,三教原是归于一致的,只是越来越转向方便而已,关键是不可将方便当作究竟。这样的科判中寄寓着印顺法师对于中国化佛教发展至近代,所出现的种种流弊的独特思考。延寿所处的时代,佛教内部诸说竞起,印度佛教的各种理论可以说大致都已介绍入中土,而禅宗的发展在理论的创造上也已接近尾声,所以迫切需要对于各家理论进行总结。延寿的理论立场是很鲜明的,他以心为宗,高倡以如来藏为依托的法性宗,以此来调和各家理论。
《宗镜录》卷二云:“如来藏者,即一心之异名。”“然此一心,非同凡夫,妄认缘虑能推之心,决定执在色身之内。今遍十方世界,皆是妙明真心。”如来藏与心性不一不异:“如来藏是善不善因,能遍兴一切趣生。譬如技儿,变现诸趣。是以诸教,皆如来藏为识体。故知心性即如来藏,此外无法。”(《宗镜录》卷五)如来藏有九种喻:“谓如青莲华,在泥水中。未出泥,人无贵者。又如贫女而怀圣胎。如大价宝,垢衣所缠。如摩尼珠,落在深厕。如真金像,弊衣所覆。如庵罗树,华实未开。亦如稻米在糠[禾會]中。如金在矿。如像在模。皆是尘中有佛身义。”(《宗镜录》卷十四)正如阿赖耶识是不常也不断的,如来藏、佛性、心皆然,不在内,不在外,亦不在中间,不同于我们通常所讲的肉团心,也不同于婆罗门教中的神我。既不是有,也不是无。既然没有我,那么善恶果报又由谁来承受呢?《宗镜录》卷六十六云:“虽无我无造无受者,善恶之业亦不亡失。善恶之业因,苦乐之果报。非有人我,能作能受。但是识持,因果不亡。”“由此故知,定无实我。但有诸识,无始时来,前灭后生,因果相续。由妄熏习,似我相现。愚者于中,妄执为我。故知厌苦求乐,舍此生彼,则验知无我。若定有我有体,则不能去来。随缘起灭,以定有故,不可移易。只为识心,如幻无定故。”仍旧是归之于心识,在理论上并无矛盾不通之处。
要之,常、无常,我、无我都只是一种方便假说而已。“夫说常与无常,我与无我,但形言迹,皆是方便。所以肇论云:菩萨于计常之中,演非常之教。以佛初出世,便欲说圆常之妙门,真我之佛性。为一切外道,皆妄执神我。遍十方界,起于常见。若说真常乐我净,恐滥邪解。且一时拂下情尘故,云无常无乐无我无净。又二乘及权假菩萨,不知诸佛秘旨,执方便门,匆匆取证,皆住无我之理以为究竟。世尊又愍不达,遂乃具说常乐我净。若有于此究竟之说,明见真我佛性。人木虫尘,分明无惑。尚不住于中道,岂更见有常无常我无我二见之所乱乎?”(《宗镜录》卷三十四)其最终理论的归趣仍是性宗的如来藏。
从此出发,乃至原始佛教的种种基本理论,都可用心来贯通。无常、苦空由心而作:“诸法无常,从其心生。诸法皆苦,亦由心生。诸法无我,亦从心生。”(《宗镜录》卷九十六)生死、涅槃,亦由心作:“生老病死,皆是自心。地水火风,终无别体。是以众生耽着生死,二乘厌畏生死,皆不了心外无法,为境所留。取舍虽殊,俱非解脱。何者?众生为生死缚,二乘被涅槃缚。如《楞伽经》云:复次大慧,诸声闻众,畏生死妄想苦,而求涅槃。不知生死涅槃,差别之相。一切皆是,妄分别有,无所有故。”(《宗镜录》卷七十三)五阴、六入、十二处、十八界为心:“乃至于五阴、六入、十二处、十八界、七大性,一一微细穷诘,彻底唯空,皆无自性。既非因缘自他和合而有,又非自然无因而生,悉是意言识想分别。因兹豁悟妙明真心,广大含容遍一切处。”(《心赋注》卷一)四念处、四正勤、七觉支、八正道亦从心起:“三十七品法者:四念处、四正勤、四神足、五根、五力、七觉支、八正道。此是一切菩萨助道之法,一一修习并从心起。”(《心赋注》卷三)戒定慧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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