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大约长道安不少年岁,故僧光在批评道安非议法雅之格义不当时,称法雅为先达(注27)。但不管怎样,他总是佛图澄门下的人,佛图澄来中国时,是晋怀帝永嘉四年(三一○),他投入佛图澄门下,最早也必在澄师收伏石勒石虎兄弟之後,至於他自己之开坛说法,倡用格义方式解佛,也更必後於此。可是,在喻疑论中讲到格义这个问题时云:
「昔汉室中兴,孝明之世(中略)当是像法之初,自尔以来,西域各人,安侯之徒,但继而至。大化文言渐得渊照边俗,陶其鄙俗。汉末魏初广陵彭城二相出家,并能任持大照,寻味之,始有讲次。而恢之以格义,迂之以配说。」(注28)
准是,则格义之兴,当非始自法雅,应始自广陵、彭城二相。如始自这二相,则格义佛教距离牟子理惑论的时间愈短,若是,那麽格义佛教亦极可能受到牟子之影响了。就当时情形说,顺「理惑论」之方法理解佛教,亦自是一自然之趋势。
当然,若全面检讨「格义」此一运用玄学用语(就佛教立场言即所谓以经中事数名相拟配外书)理解佛教的背景,主要的还不止是因为有牟子的糅合老子的术语解佛在前,而实际是由於安侯、支谶、支谦等之翻译用语促成。例如支谶所译之般若道行经,用「本无」二字译梵文的tathata,或Sunyata(注29)。tathata在後来的译语中,则是「真如」,或「如」,(tathata一字,姚秦鸠摩罗什译为「大如」,北宋施护则译为真如,以後佛教则均从这译名。在鸠摩罗什之前如昙摩蜱、竺佛念等则均从支谶译为「本无」),此语,在中文里原无固有名辞与之相当。它是指一切法之实相,亦指众生所具之真实之佛性。要之,它是诸法一种不动性的「如如」之体。译为「真如」,自可产生一新的观念,亦自可导人对万事万物之本际有一更深度的思考。而支娄迦谶等为针对当时中国人较易了解道行经中所讲之tathata是什麽,便以老子的「无」之观念来代译真如(注30)。此「无」对整个魏晋思想的影响最深,亦即是玄学中最根本的问题之一。何晏、王弼在祖述老庄的思想中,有「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晋书王衍传)。晋裴著崇有论,批评贵无之观念时,亦迳用「本无」一词。这可见魏晋玄学家的主要用语,已早由支谶在汉灵帝时便大肆使用了。以「本无」既可拟「真如」tathata,则广陵、彭城二相以及後来之竺法雅等讲佛法,以老庄思想的事数解佛语,便更属自然。盖他们所依据的经文,已有实例在前。道行经的本无品曰:
一切皆本无,等无异於真法中本无,诸法本无无,过去将来,现在如来亦尔,是为真本无。此种经文,不正也是为玄学家的「贵无」思想作了前导了麽。由佛学转用老庄的术语作诠说,由老庄之徒吸收佛学的实义,作视野的新开拓,自然就鼓动一新的思潮学风了。此即是格义佛教给当时老庄的术语名言,带来了新的内容,於是亦即促进形成了新的思惟方式。但在另一方面说,也就同时伤害了印度佛教的本意,循中国语言的发展,自会推展出另一种佛教思想的面目。兹就东晋时代以道安、支遁等代表的般若学一叙。
般若学在东晋初期、曾先後成立了七个学派,亦即史所谓六家七宗,此六家七宗,在本旨上莫不是根据支娄迦谶,支谦等所译之十卷道行、放光、光赞等般若经,所引起的研究发扬。正如上面所述,由於格义佛教提倡事数的拟配在前,於是遂有道安、支遁等倾向纯思惟的解说在後。所谓倾向纯思惟,乃是指懂得循著语意的推动性向般若经的实义发掘。虽然此种思惟仍脱离不了中国语言(文字)的结构影响和当时玄学背景的意识,但已经脱去了纯止於事数名相(术语)的拟配方法。这是进一步的发展,所以当道安觉察到佛教与老庄的差异性後(注31),立即就抛去了格义的运用,并且非议法雅,期有所遏止。由是,他们便各自运用自家的体悟(思惟),去领会般若的深义,因而,也就先後成立了所谓般若学的六家七宗。七宗的名目是:1。本无(道安),2。本无异(琛法师),3。即色(支道林),4。识含(于法开),5。幻化(壹法师),6。心无(温法师),7。缘会(于道邃)。这七宗,在僧肇的般若无知论里,只提及三家,大约当时以创见著显者,就只有三家,三家是:心无、即色、本无。此三家以人为代表说,的确,在当时亦即是极重要之主流了(注32)。三家中,又当以道安与支遁影响当时最大。安公的本无义,现在欲作详细的论述,因文献之不足,当亦不可能了,我们只有从间接的资料中,找寻他一些眉目,以窥其万一。隋嘉祥大师的中论疏,在因缘品里叙说安公的本无义云:
「什师未至,长安本有三家义,一者释道安明本无义,谓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夫人所滞,滞在未有,若宅心本无,则异想便息。睿法师云:格义迂而乖本,六家偏而未即。师云安和上荒以开辙。标玄旨於性空,以炉冶之功验之,唯性空之宗最得其实。详此意,安公本无者,一切诸法,本性空寂,故云本无。此与方等经论,什肇山门义,无异也。」(注33)本无,这在前面已经说过,是始自支谶道行经之译语,原文是tathata,但从般若经的旨趣说,本无一词,亦可说是兼译Sunyata的。Sunyata在罗什的译典里,就译为「空」。上引安公的本无义这节话,便兼有「真如」与「空」两义。谓「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此仍是以老子的「无」义解释般若的「真如」。「万化之前,众形之始」,此说法就後来罗什所译之中论的观点看,是犹未契合般若真如之实义的。因为「前」和「始」在这里所讲的都是一种时间观念,把真如看做在万化之前,空在众形之始,则无异承认本体在现像之前,亦即无异老子所说的有生於无的「无」之观念,甚或西洋神学派的本体观念。以现代哲学的用语言之,也就等如「本质先於存在」之义。然而就般若的「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来说,则真如不能说是在万化之前,空在众形之始的,只能说,当体即空(因缘所生法的当体便是空),万化的本身,众形的本体就是「真如」,就是「本无」,绝不可表显在万化之「前」,众形之「始」的那种含有时间的造作观念。由是说来,安公所理解的般若空义,自不能数是究竟。而这两句话的本身,也正好是纯中国式的思惟方式,或许就因为摆脱不了这种具有文学美的「万化之前,众形之始」的句法构造原因,所以不能正确地理解印度的「本无」(tathata)与「空」(Sunyata)之义。嘉祥评云:「安公本无者,一切诸法,本性空寂,故云本无。此与方等经论,什肇山门义,无异也」,实有所过誉。因为僧肇本人,便不承认此点,他对道安本无义的批评是:
「本无者,情尚於无,多触言以实无,故非有有即无,非无无亦无,寻夫立文之本旨者,亘以非有非真有,非无非真无耳,何必非有无此有,非无无彼无,此直好无无谈,岂谓顺通事实,即物之情哉。」(注34)从这批评中,当亦即可知安公之本无义,究竟何指。虽然他已经自觉到秦梵的语言不同,思惟有异,不能以中国的观念去理会般若,但毕竟不能完全抛开受「本无」二字的直觉形式的思惟限制,因此曰「本无」曰「末有」,仍落在中国文字里,特有的对待思考。但此也正好与佛教的二谛论相契相容,故他所理解的「本无」,已较格义者大有进步,且的的确确是属於自身对般若的深义有若干契会後,才发挥出来他与道家的「本无」完全不同之处(此从僧肇的批评中亦可证知)。由於他已能分别秦梵思想之根本差异,所以他的文字中虽还有许多道家或传统的用语,却已超出了用语本身的原始意义,增添了不少新的内涵。此观出三藏记集里有关安公所撰的经序亦可知(注35)。「本无」二字从格义家到道安,固已是一大发展,而从安公到僧肇,又迈进了一大步,兹举僧肇的「本无」说:
「本无、实相、法性、性空、缘会、一义耳。何则一切诸法,缘会而生,缘会而生,则未生无有。缘离则灭,如其真有,有则无灭,以此而推,故知虽今现在,有而性常自空,性常自空,故谓之性空,性空故,故曰法性。法性如是,故曰实相。实相自无,非推之使无,故曰本无。」(注36)
此一解释,本无的真义,算是真正脱离了道家的色彩了。从「性常自空」,「实相自无」,而解本无,此「本无」才真正合於般若性空义之本无(tathata),而非道安所说之「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那种实然的时间观念之本无(注37)。至若支遁所讲之本无,以及他所发挥之般若义,今读其「大小品对比要钞序」,以及他的弥陀赞及诸菩萨赞十一首等来看,他可谓纯出於玄学家之思惟,而融会发挥佛教之般若,故其所讲本无与道安乃至其他名家又迥乎有异,如王洽致道林之书云:
「今本无之谈,旨略例坦,然每经明之,可谓众矣,然造精之言,诚难为允,理诣其极,通之未易。岂可以通之不易,因广异同之说,遂令空有之谈,纷然大殊,後学迟疑,莫知所拟。今道行旨归,通叙色空,甚有清致。然未详经文为有明旨,或得之於象外,触类而长之乎。」(注38)
「道行旨归」,即支遁之著作,谓其是「通叙色空,甚有清致」,此「清致」是与「空有之谈,纷然大殊」之各家者必然不同,否则以王洽所抱之「迟疑」态度,也不会再来请问他「未详经文为有明旨耶,或得之於象外,触类而长之乎,」此种请问一方面表示王洽已关心了当时各家之本无说,未尝有如支遁之「清致」,在赞赏之余,而不得不致书请教一下,此种「清致」的根据为何。可是据他所了解的,经文上并没有如支遁之所说,所以问问支遁,是不是「得之於象外,触类而长」的,此一问,也就显示了支遁的「本无」观点,有其特别的独到之处,可是特别的独到是什麽呢?今天我们已经看不到「道行旨归…
《中国佛教的思惟发展 四、魏晋佛教的思惟展开》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