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云大师的“保任”修行观
赖功欧
虚云大师以其一生的禅修经历,向人们展示了他的“保任”修行观。这不仅是他对中国禅宗五脉法系直接承续而凝练出的结晶,更是其一生心路历程的艰辛而豁达的显相,值得后人认真总结。
为什么说虚云大师的修行观为一种“保任”的修行观呢?这当然是从虚公本人一生的禅修实践与基本理念概括而出。本文决非在虚云大师的文献中寻出“保任”一词,便断言其为保任修行观,虚公确实恰到好处地使用过“善保任”这一概念,如在其《复鼎湖山巽海上座》一信中在谈到禅师们因如理如事、深浅不同而所证般若有实相般若、文字般若之不同时,便用了“善保任”[1]这一概念。我们知道:“保任”一词为佛教语。禅宗谓涵养真性而运用之,即为保任。马一浮在《复性书院讲录》中曾指出:“禅家于大彻后,每日“善自保任”。盖长养法身,尤要潜行密用。”[2]吕瀓在《中国佛学源流略讲》也谈到禅家修养的几个阶段。最初是迫切的寻求,其次为凑泊悟解,发明心地,再次即“保任”和“行解相应”。他认为禅家从悟解把握到践行的本源以后,就要开始注意“保任”功夫了。可见,“保任”作为一种禅宗的修持工夫,其根本特点即在悟后不能舍弃,保持一种禅家那种定明澄彻的禅悟境界;而且悟后既要绵密谨持,任运起来又要能轻松自在。精勤保之而能自然“任”之,才是禅宗保任修行观的核心所在。保任禅修观是中国禅宗历史上行与坐、定与动、玄与实二者统一起来而十分有特色的修行观。
一、 悟道仅为真正修道的开始
一、
虚公以为悟道并不难,悟道仅为真正修道的开始。他曾在一次《开示》中说到:“悟道不难,总要生死心切,具长远坚固向道之心,至死不退。”“能强作主宰,就易悟道了生死。”[3]真正难者,在精进修行。“所以《楞严经》说:“凡夫修行,如隔日疟”,病时有道,病退无道,无明起时如疟,退则好人,故要努力精进,生忏悔心,坚固心,不要今日三明日四。……佛子专心向道,痛念生死,衣不足,食不足,睡不足……”“想明大事,就要努力精进,不要悠悠忽忽,兀兀度时。”[4]此中虚公特举《楞严经》所言“凡夫修行,如隔日疟”,从中见出凡夫修行的弱点所在,而强调真正的修行道路之艰,不仅在须持续不间断的努力精进,还须生忏悔心,坚固心;朝三暮四者,决非修道也。这里,值得我们特别关注的是虚公所言的“忏悔心”。当代中国公民,似乎在这点上并无意识,不仅常人在平常生活中无“忏悔”意识,学人也罕有从学术思想角度发掘“忏悔”理念者。故拈出虚公此段经典言论,对当代人不无警省之处。
其实,虚云大师所言悟道并不难,是从特定角度而言的,也是有其前提的。这个角度当然是人皆关切的明生死大事。而其前提之一,当为虚公所言至死不退的长远坚固的向道之心;前提之二,是虚公一生反复强调的“疑情”、“话头”等方法的持有。(这点我们在后面再加以深究。)诚如其所言:“独顾疑情现前,绵绵无间,寂照分明,无堕沉浮,及空顽无记,密密打成一片。”加之“勿贪玄妙空幽,聪慧神异,”则能“总有悟彻时期。”[5]显然,所谓“绵绵无间”、 “密密打成一片”,全然指绵密无间的禅修工夫。但此处要注意的是,虚公亦指出了勿贪玄妙空幽,聪慧神异的基本原则,其实这本身对常人来说就不易做到,常人所贪者,无非是神异功能或玄妙境界,虚公对此洞察极深。故提示修行如有“绵密功夫”而又不贪此境,则悟道当为不难。虚公以为入了悟门还有远为重要的工夫在后面:
“纵悟门已入,智不入微,道难胜习,舍报之际,必为业牵。须以绵密功夫,坐断微细妄想,历境验心,不随境转,一旦悬崖撒手,百尺竿头,再进一步,方为自在人。此亦不过是小歇场,还有后事在。”[6]
可见,虚公认为入了悟门,不过是“小歇场”,要做真正的“自在人”,还大有“后事在”。已入悟门者,仍须以入微的智慧一步步战胜习气,仍须以绵密的功夫,斩断所有的细微妄想;这才是真正难能可贵的持续性地用功,功夫到了一定境界,才能行解相应地“不随境转”。因而学禅而要达到真正“自在”境界,是不能撒手悬崖的,他只能精进前行,百尺竿头,再进一步。
“悟道仅为真正修道的开始。”这是虚云大师在一次《开示》[7]中提出的。笔者以为,从禅学思想史角度看,这句看似为普通的开示之言,完全可作为一禅学中的命题。此命题是集虚公一生的禅修智慧而来。这一命题之所以值得我们重视的理由有二:不要把禅宗的修行看得过于轻易简单,“真正的修道”与常人所认识或想像的修道显然有别;悟道只是“真正修道”的一个基础与前阶。
问题是这个基础又从何而来。佛教对这个问题的解答首先在人的善根,夙植善根,且善根深厚者,往往有得悟之种种先机。其次是强调此生的持续不断之精进修行,此亦即虚公极为强调的戒定慧三学,“三学相资,方堪任持大法。”[8]虚公文献中“三学相资”、“三学圆融”等提法多有所见,如其诗偈《重兴云居山真如寺悬钟板偈》中便有:“三学圆融微妙义,地久天长永传灯”之句。倡导达至极为微妙的“三学圆融”之境界,显然是虚公的深心所在,对此读者亦须深心体会之。毕竟三学之中,以戒为本——戒律是佛法之根本。此亦为虚公在云居山戒期开示中所讲重点。他多次着意提示《楞严经》中所云:“摄心为戒,因戒生定,从定发慧。”他以为“摄心”二字,具足戒、定、慧三无漏学,断除贪嗔痴,则诸恶有恶报起,自能众善奉行。所以,虚公更多的是在各种场合、反反复复地倡言并教诫人们要多读、熟读《楞严经》。“要入空门,最好多多研读《楞严经》。……经中说凡说圣,说悟说魔,都是阐明五阴非有,教我们照破五蕴皆空,最后说知有涅槃,不恋三界。……依经所说,用智慧观照之初,照得明明白白,就见五蕴皆空了。”“现正是末法时代,你到哪里访善知识呢?不如熟读一部《楞严经》,修行就有把握,就能保绥哀救,消息邪缘,令其身心,入佛知见,从此成就,不遭歧路。……常读《楞严》,此经是你随身善知识,时闻世尊说法,就和阿难作同参。”[9]可见,虚云老和尚已是苦口婆心了。《楞严经》引导你以自己的智慧观照这个世界,照破五蕴皆空;由于在这一末法时代,要真正寻得一善知识太难,这就不如熟读一部《楞严经》,将此经视为你的随身善知识,修行才会有把握。何以见得有把握?虚公坚认:
“《楞严经》二十五圆通,位位都是经过久远劫来,长期修习才成功的。”[10]
“楞严二十五圣,修持行门各别,皆证圆通。”[11]
当知《楞严经》中出现的二十五圣,原是如此长期修习,并经此久远劫而终获成功,如何不从《楞严》入门。虚公拳拳此心,于此立见。
二、识自性而除习气——识性不废修的“保任”禅修观
作为禅宗五宗法脉的承接人,虚云大师对禅宗明心见性的根本宗旨,不仅终其一生地深心体悟之,且终其一生地谨修保任之;为现代禅佛之学树立了一个绝佳范例。虚公还广播道种,宣扬佛学,从多个层面对禅学加以解说。他坚信佛学各宗,最为上乘者,即直指明心见性的禅宗。“佛法西来,最上一乘者,直指明心见性,令人当下成佛。”[12]这是他对禅宗作为一个佛学宗派的基本认识。然禅宗为何能以明心见性而为最上乘者呢?虚公以为“禅宗贵在明心见性,心性若明,则三藏十二部皆是我心中流出,不假外求也。……当知般若智光,众生本自具足,只是无始以来,为妄想之所覆盖,不能显现。”[13]这也就是禅宗自惠能以来所揭示的最为重要的“自性具足”的话题。然而此处必须指出的是,虚公也曾多次谈及禅门境界之高,非上根利智难以修。如其所言:“禅宗虽一超直入,非上根利智不能修。”[14]在谈到六祖与神秀禅师的二首偈语时,虚公更是直言上上利根人乃旷劫难遇。“故黄梅五祖虽极许六祖之“本来无一物”偈,仍盛称秀祖之“时时勤拂拭”偈者,六祖之偈虽佳,然只合上上利根人,此种人旷劫难遇。若一知半解者执之,反堕空亡,究不若秀祖之脚踏实地,人人皆可依之修持也。”[15]注意,此中虚公乃极其尊重地称神秀禅师为“秀祖”,并在实质上倡导神秀“脚踏实地”的修持工夫。根本缘由,当在虚公已然洞见末法时代之特色与上根利智之罕有,故倡言脚踏实地而精勤道业者为胜;而那种追求神悟之功者则往往反误其事。
据此,本文所欲强调者,在虚公或明或隐、或诗文、或开示,或书信,凡此种种,无不向人们吐露:在修行上要真正做到家,不容易。禅门更是如此。这里我们仍要引醇儒马一浮所言:“庄子实有执性废修之弊。禅师家末流亦然。此病最误人。……禅家末流,往往有执性废修之病。”[16]这也正是虚云大师何以着重强调不仅要识自本心、见自本性,更要渐除习气的根本缘由所在。可以说,虚公的保任禅修观,就是一种建立在识自性而除习气之上的识性不废修的保任禅修观。他曾在一次开示中这样说道:“佛说三藏教,谓诸修行人修因证果,要经历三大阿僧祗劫的时期,才能成功,独禅门修证很快,可以“不历僧祗获法身”。两相比较,前者要经千辛万苦才能成功,真是为难,后者只要识自本心,见自本性,当下顿断无明,就可以立地成佛,快得很。其实条条蛇都会咬人,不论小乘大乘,渐教顿教,想真正到家都不容易。”[17]笔者通读虚公文献,发现虚公所言“不容易”,其最为深层的理由即在“习气”二字。虚公如此解说:
“理即虽说众生是佛,佛性人人具足,但不是一步可即。古德几十年劳苦修行,
于理虽已顿悟,还要渐除习气,因清净本性染了习气就不是佛,习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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