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南朝因玄风盛行,故佛学与玄学合流。又因当时的名僧多半对老庄之学有独特的见解,且其行事风格十分类似谈玄之客,更吸引名士与其交游,如《世说新语·文学篇》记载支遁:
支公形貌丑异,而谈玄妙美。养马放鹤,优游山水。善草隶,文翰冠世。时尚庄老,而道林谈逍遥游,标揭新理。通渔夫一篇,才藻俊拔。
支遁(314—368年)不仅对庄老有独特的见解,他的行事风格也一派谈客之貌,正因如此,当时的名士王洽、殷浩、许询、王羲之、谢安等人均乐与之为友。
综上所述,佛教与山水的渊源乃起于释迦牟尼佛于山水间悟道,而这样的山水性格传至中土后,僧人们亦喜于山灵水秀处参禅悟道,进而将佛寺、居所也建构于山水之中。又因君王有意提倡佛教,广镌佛像于山水间,再加上魏晋的名僧与名士有密切的往来。名僧为宣扬佛理,名士为更深入了解佛理,所以共偕登游佛寺,再藉由共游山林中的佛寺,使得名士对山林的审美心态更融入了几许的禅意。
二、慧远的学识、交游与游山活动对山水诗创作的影响
因为佛教的山水性格东传至中土,使得中国的僧人亦喜隐居于灵山秀水间,以山水诗萌芽初期的晋宋期间而言,当时的两大名僧:北有鸠摩罗什,南有慧远。北方的鸠摩罗什对佛教的贡献在于译经(据《高僧传》记载,鸠摩罗什于长安时译经三百余卷);而南方的慧远其贡献在于般若学及弥陀净土思想的推广。如再细究这二人的居所、交游状况以及从事的活动内容等方面,就会发觉北方的鸠摩罗什居于长安城内的逍遥园,为姚兴的国师,从游者多是跟随他译经的学者或是弟子;而南方的慧远在孝武帝太元八年抵达庐山后,广交名人雅士,并举办多次游庐山活动,如果以名僧与山水的关系为思考基础,无疑慧远比鸠摩罗什对于当时的文学界更有着深更远的影响。
慧远(334—416年)虽不像前章提到的名僧支遁“风神类谈客”,但论其学识纵贯儒、道、佛三家,亦有似文人雅士之处。据区结成的《慧远年表》观之:远公于二十一岁(354年)随道安出家,出家之前“博综六经,尤善老庄”。后虽闻道安讲《般若经》豁然而悟,自叹曰“儒道九流,皆糠秕耳”,但因其二十四岁登台说法,有听者难晓,遂用老庄学说比附解释,令听者豁然而晓,因此道安特许他不废俗书,以“格义”的方式解释佛理,这是当时佛教界一种常见的现象。能以老庄的观念比附佛学来解释,又能获得听者晓然的效果,可见慧远非在老庄之学上有一番造诣不可,从这一点来看,慧远博杂的学识,正是获得当时名士们的青睐,而乐与之交游请益的关键之一。
观《高僧传》的记载,与慧远交游的名士有刘遗民、周续之、宗炳、雷次宗、谢灵运等。与支遁不同的是:支遁与他交游的名士为平辈论交,但慧远比这些名士们多长十八到五十一岁不等,可见这些名士从慧远游,是出于仰慕钦佩而非平辈论交,可见慧远对名士们的影响一定更胜于支遁了。慧远除了与名士们交游外,与政治人物们也有密切的关系:小从为他起造东林寺的江州刺史桓伊,大至与他辩驳沙门究竟是否该礼敬王者的桓玄等,难怪他可以成为南方佛学界甚至是文学界的翘楚。
慧远的居所及其所从事的活动等,对当时的文艺创作也有影响:晋武帝太元三年(378年),道安被苻丕寇于襄阳,遂分张徒众以弘扬佛法。当时慧远四十五岁,离开道安的慧远原打算至罗浮山,但途经浔阳(383年),见庐山清静,即住于龙泉精舍,后移西林寺,最后移居东林寺。《高僧传》记载:“远卜居庐阜三十余年,影不出山,迹不入俗。每送客游履,常以虎溪为界焉。”慧远自卜居庐山后三十年间,足不出庐山,并以虎溪为界,一方面是庐山的美深深吸引着他,一方面是想与外面混乱的政治情势隔离。关于庐山的美,可从《高僧传》窥知一二:“洞尽山美,却负香炉之峰,傍带瀑布之壑,乃石累积,即松裁构,清泉环阶,白云满寺。”这段记载是形容慧远所居东林寺四周的胜景,从这段记载可以想见,当时东林寺之美犹如人间仙境。正因为庐山的美,慧远对庐山的喜爱除了静态的居住外,还包括主动地动态游览,据《庐山诸道人游石门诗序》:“释法师以隆安四年仲春之月因咏山水,遂振锡而游。于时交徒同趋三十余人,咸拂衣晨征,怅然增兴。虽林过于幽邃,而开途竞进;虽乘危履石,并以所悦为安。”在这一段诗序中,可以发现两个重点:
其一,慧远游石门乃是出于自觉性的“因咏山水”,即他是为了创作山水诗才举办了这样一个游山活动,相较于支遁等僧人,他们创作山水诗乃是随遇性,是因偶然的游览所见,才触动了创作灵感,而慧远这样一个自觉性的游历山水的行动,对当代的山水诗创作有更深远的影响。
其二,庐山僧团的游山活动,在当时佛教界是绝无仅有的。和当时的佛教道场比较,佛陀跋陀罗、法显都以道场为根据地,他们除了翻译佛典、讲授禅法外,很少有游览山水的活动。因此,慧远将山水名胜作为活动空间与精神寄托的举动,影响了与慧远交游的名人雅士,尤其是谢灵运、宗炳等人,据《宋书·谢灵运传》记载:
灵运因父祖之资,生业甚厚,奴僮既众,义故门生数百。凿山浚湖,功役无已,寻山陟岭,必造幽峻,岩障千重,莫不备尽……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从者数百人。临海太守王惊骇,谓为山贼,徐知是灵运,乃安。
谢灵运出游动辄数百人,伐木开径,其规模相较于慧远的游山,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于宗炳,他年轻时就热爱自然山水,“每游山水辄忘返”。成为慧远的弟子以后,他的游览地域更加广阔,“西陟荆巫,南登衡岳,因而结宇衡山,欲怀尚平之志。”他除了学习慧远的游山活动外,也把尚平作为自己效法的榜样,想要遍游名山,只是由于年老多病,未能如愿以偿。
慧远僧团游山所表现的象征意义乃是,当时主导士族游览山水的思潮——玄学不再居于支配地位,它正被在兴起的中土佛教所取代。从西晋初年到东晋中期,士族们游览山水的活动基本是受玄学思潮所主导,人们在观赏过程中谈玄论道,老庄哲学成为显学。从早期的竹林七贤,到后来的谢安、王羲之、孙绰等人,大多是信奉道家学说的名士。东晋后期,名士们虽然依旧保持着游览名山大川的热情,但是,影响这种社会风尚的思潮已经发生变化,那些受到士人敬仰的自然山水的游览者,主要不是道家子弟,而是佛门的名僧高贤,其中庐山慧远发挥的作用尤为显著。
慧远的游览山水既然是起于“因咏山水”,必然会有诗歌创作留下,《全晋文》卷一六二收录慧远写的《庐山记》一文,详细叙述庐山主要风景点的特色以及相关的传说。《晋诗》卷二十收录《庐山诸道人的游石门诗并序》及《庐山东林杂诗》一首,其余尚有同游者的奉和诗数首。兹以《庐山东林杂诗》为例观慧远山水诗的风格:
崇岩吐清气,幽岫栖神迹。希声奏群籁,响出山溜滴。有客独冥游,径然忘所适。挥手抚云门,灵关安足辟。流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熟是腾飞霄,不奋冲天翮。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
这首诗先描写山岩的形象和山间的声息,而后写到独游山川间的体悟,其中值得注意的是“幽岫栖神迹”一句,明白的写出幽静山川中所蕴含的乃是佛理。这首诗的写作方式与谢灵运山水诗的写作方式十分类似,二者都是首写游山水所见的胜景,继写游山水的经过,末写游山水所体会的道。我们虽不能断定谢诗一定受慧远山水诗的影响,但是如果以时间先后和他二人的关系来看,慧远的庐山诗创作早于谢灵运(此时谢灵运十七岁)山水诗的创作。且慧远在谢灵运心中所扮演的是长者、是导师的角色,经由这两层关系来考量,或许可以推论谢灵运的山水诗形式是受到慧远影响的。
从以上的论述可得知,当时慧远僧团有目的游山行动以及文学创作,对当世的山水诗创作的提倡及内在思潮起着引领的作用。
三、慧远的佛学思想对山水诗的影响
前文提到魏晋文人面对山水的态度,从“以玄对山水”转变成“以佛对山水”。这种态度的转变,其关键人物乃是慧远,慧远除了外在的行为如集体游山活动、有意识的创作含佛理的山水诗等,影响山水诗的创作外,他的佛学主张也对山水理论起着深远的影响。我们以从学者论及晋宋山水画论时,一定会提到的宗炳《画山水序》中得见。据《宋书·宗炳传》的记载:宗炳的一生以“栖丘饮谷”为志,他虽“聪辩有学义”,但对于仕宦之路却兴趣缺然,刘裕曾两次征辟他为官,都推辞不就。他除了以“居丧过礼,为乡闾所称”外,还“妙善琴书”,曾入庐山“就释慧远考寻文义”,并成为慧远的俗家弟子。慧远死后,还为他立碑志铭。宗炳除了继承慧远的佛学思想外,他的美学观亦承于慧远。李泽厚、刘纲纪先生认为宗炳在三方面阐发了慧远的思想:首先是慧远的“形尽神不灭论”;其次是慧远的“《易》以感为体”的强调精神感应的理论;最后是慧远的报应论。其中,前两方面同宗炳的美学思想有密切关系。6
接着我们就《画山水序》中的几个重要观点:“圣人含道应物,贤者澄怀味象”、“山水质有而趣灵”、“山水以形媚道”等来探讨,希望能从中找出《画山水序》与慧远佛学思想的承继关系。
《画山水序》云:“圣人含道应物,贤者澄怀味象。至于山水,质有而趣灵,是以轩辕、尧、孔、广成、大块、许由、孤竹之流,必有崆峒、具茨、藐姑、箕首、大蒙之游焉。又称仁智之乐焉。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贤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不亦乐乎?”这一段文字是《画山水序》的第一段,其中提到“圣人含道应物,贤者澄怀味象”,首先看“圣人含道应物”,此乃脱胎于王弼的“圣人有情”的主张:“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但是如果断章取义的…
《名僧与山水的对话——试论慧远对山水诗的影响(游芳铭)》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