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届】禅定要略——从一念三千说看生存困境之解决
王雷泉
一、人的生存困境
做人难,人难做,做难人,难做人。一个“难”字,道尽了人的生存困境。哲学、宗教无非就是解决人的生存问题,而在解决这个问题的同时,也给哲学和宗教自身带来难以排遣的问题。先讲两个本人亲身经历的故事,以引入我们对此问题的探讨。
二十五年前的夏天,我十八岁,下放农村插队才半年。物质生活的困苦,学习条件的恶劣,这当然很苦。但这种苦可以排遣,因为一位农民曾偷偷地借给我半部《孟子》,使我在煤油灯下度过许多美好的夜晚。孟老夫子说过,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正是培养大丈夫精神的环境。当时使我感到困惑的是生存的意义: 当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正式迈入人生旅途时,突然发现自己在社会中其实是个多余的人,干的是与农民抢饭吃的勾当。这种心灵上的悲哀是难以述说的。这时,电波冲破关山的阻隔,传来了阿波罗飞船登月的消息。飞船指令长站在月球对地球上的人类说:他所看到的地球只是一个美丽的蔚蓝色小球,在无边的宇宙中显得是那样的静谧,那样的脆弱。对这则电讯进行较深层次的哲学思考,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但在当时,它使我的精神得到一次升华,从而对身边的鸡零狗碎和鸡飞狗跳,带有一种比较超然的态度。
这种超然的态度其实就是一种世界观,虽然站在山沟边,眼望广寒宫,在佛教的世界结构论中仍处于欲界的一个很低的层次,但毕竟已使我们从身边琐碎的世俗事物中进入一种更广阔、更深层的境界。在哲学和宗教上,这就是超越性问题:从感性超越到理性、从肉体超越到精神、从恶超越到善、从凡俗超越到神圣。将人的存在截然区分为灵与肉、善与恶。舍弃肉与恶,趋向灵与善,认为依据这种方式人才可以得救,是世界上多数宗教的基本看法。因此,弃恶就善、转染成净、转凡成圣的修行,其实也是世界上所有宗教的共同之路。
这种超越,似乎解除了世俗的鸡零狗碎和鸡飞狗跳的痛苦,但在超越凡俗的过程中,对修道者也随之带来更为深层的痛苦,练过气功的人能体会到“走火入魔”的痛苦,但这种痛苦比不练气功者所受病魔折磨的痛苦,显然是不同层次的痛苦。智者大师在《摩诃止观》卷五上介绍了修习止观的十种境界,在谈到第二种“烦恼境”时说:众生的色、受、想、行、识五阴与欲暴流(指眼、耳、鼻、舌、身相应于色、声、香、味、触等五境而起之五欲)、有暴流(指色界、无色界之贪、慢、疑等等)、见暴流〔指错误偏邪之见解)、无明暴流(指与痴相应之烦恼)等四类烦恼结合,漂流在三界生死之中。如果知道这四类烦恼如狂流奔腾、冲决一切善品,而修行就如逆流而上,在观心时才会觉得心念奔驰流动不息。这可说是一种“成长中的烦恼”,但毕竟是一种烦恼。
如果把世俗、肉体都视为必须超越的恶的事物,并将其与神圣、精神截然区分,那么我们会发现,我们几乎全是恶人。我们凡人既然是肉体的存在,就不容易脱离肉体的欲望及制约。《摩诃止观》卷二下提到,凡夫俗子,根性很容易被外境所迷惑,又有谁能保证不犯过失
出家人离世修行,德行尚且不能完备,在家白衣耽受各种情欲,本非清净修行道人,恶当然更是其份内之事。修到阿罗汉果位,尚且留有烦恼残习,何况是凡夫呢?可见,作为世俗的、感性的人要超越绝非易事。自暴自弃,甘居堕落,当然不在我们的讨论范围,因为这就谈不上“超越”的问题了。于是,有更多的人是选择把“超越的希望寄托于死后,依肉体的消灭解体而获得灵魂的解救,以为这样能趋向于至善、至福的世界,实现得救的希望。但是,这种教义其实已经隐含着只要是人,就不能得到拯救的意思,结果也就取消了人被拯救的可能性。即便我们完全克服了肉体的欲望及制约,超越到“琼楼玉宇”也会有“高处不胜寒”的困惑,纵然你跳出了火坑,留下依然在这五浊恶世的广大众生怎么办?中国人“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以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古话,撇去其中宗法社会的余习,这些话其实正是佛教业力论中所阐述的共业与别业、正报与依报之间的辨证关系。正是基于此辩证关系的理智思考,才会在情感上兴起无缘大慈、同体大悲。
再往深处考虑,如果认为世俗的、肉体的东西都是恶,只有与之对立的神圣的、精神的东西才是善,在西方宗教中则把这绝对至善归结到上帝。那么问题又来了,这绝对至善的上帝怎么会创造出这个丑恶不堪的现实世界?这在基督教神学中是个非常令人头痛的“神正论”问题。在佛教中也有类似问题。佛教不承认创造世界的主宰,将一切归结于生命主体相联系的“心”。对“心”有不同的理解,比较普遍的一种看法认为:“心”的绝对清净的一面才是世界的本真,成佛解脱的基础。而“心”的染污的一面产生了虚假的现实世界和苦难的人生,因而是非本质的存在。“心”的本质一面和非本质的一面,这两者是如何结合的
如果说绝对清净的真如、法性,因非本质的无明扰动,而产生了这个虚假的世界,那这个能为非本质事物扰动的东西,还能否称作绝对意义上的清净
这个问题在世界各大宗教中都是存在的,解决不好,或者造成二重人格的分裂,导致言行不一的伪善;或者出现纵欲主义的反动。越是认识到人的善恶二重性和堕凡成圣的二重可能性,越使人成为充满矛盾的存在。宗教是为解决人的生存困境而出现于世的,而宗教自身存在的问题,也正是人的生存困境在宗教中的反映。
对此,我引入第二个故事。记得十岁时看《十万个为什么》,翻开数学卷第一页,有一幅蚂蚁在纸圈上爬的插图。问蚂蚁用何种方法使纸圈的两面变成一面
书上说,只在把纸圈剪开,扭转再粘上,就能使蚂蚁在纸圈上同时走正反两面,并说这涉及数学上的“拓朴学”,我至今不明白什么是“拓朴学”,但在“山穷水复疑无路”之际,通过这种“扭转”,达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目的,却影响至今。
纸圈的正反两面,代表认识论上的主客体对立,也代表佛教解脱论的世间与出世间、烦恼与菩提、人与佛的二极,只要这两面不打通,蚂蚁就永远处在烦躁的“旅途”中,不安的心灵就永远不会得到安顿。在思想中作这种“扭转”,是佛教在世界宗教之林中独特的大智慧。
光强调“超越”,容易使人在现实生活中成为旁观者,甚至放弃积极的面对现实,反而把人赶到绝望与虚无之境。光强调“扭转”,又容易使人沦入充满恶苦的现实世界,给宗教带来世俗化的弊病。“超越”与“扭转”的相即不二,是大乘佛教留给人类的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在中国,从哲学上系统论述这一思想的,首推天台实际创始人智者大师。
二、人生的座标——三千世间
人是什么
西方基督教说:“人,半是天使,半是野兽。”马克思将人引入社会加以考察,提出“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如果我们把“社会”放大到尽法界、尽未来际,那么“一念三千”说,就为解决人的生存困境提供了一个佛教的宇宙图景,人的生存,首先应给自己定位。明白自己处在宇宙中的什么位置,才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能做到什么程度。中国士大夫的传统处世态度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这“穷”与“达”,用佛教的术语来讲就是“时节因缘”。明确事物在不同时空条件下的运动变化,才能根据自己的主观条件和客观境遇,选择成己成物、自行化他的修道实践。
“一念三千”是天台宗为人的存在及修道确立坐标的根本世界观,也是中国佛教哲学中最具思辩力的思想,与圆融三谛和一心三观,同为天台教学中教观二门的中心教义,最能显示天台教学的特色所在。作为一种系统的理论,一念三千说是在《摩诃止观》介绍十乘观法的第一种“观不可思议境”中提出的,而所观的对象则是可思议的三千诸法,通过对三千诸法的分析,达到能观的“一念”与所观的“三千”浑伦圆具,即空即假即中,观不可思议之境也就是观不可思议之智。按湛然的说法,这是智者阐述自己心中所行法门的“终穷究竟之说”(《止观辅行传弘诀》,卷五之三,《大正藏》,第四十六册,第二九六页),为天台哲学的最高成就。三千,就是天台宗为宇宙全体的具象描述,作为观心实践的对象。它的每一步构成皆有经典的依据,然后经过圆融三谛和一心三观的哲学建构,则成为智者的天才性独创。三千诸法由十法界、十如是、三世间构成。
(一)生命存在的十层阶次——十法界.
诸法各有自体而分界不同,故名法界。十法界的说法,来自《华严经》所说的六凡(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天)、四圣(声闻、缘觉、菩萨、佛),众生共成十法界,因各自有漏、无漏业力所感不同,故四圣六凡各有其质的规定性。
三界六道的存在,在原始佛教时期就已具备。六道众生,由于迷惑的缘故,时刻不断地在六道中流转。此中,从地狱至天界下层六欲天为止,是被欲望攫取的世界,故称为欲界;至天界中层,虽已去除对于欲望的执着,但还没有摆脱肉体上的制约,故称为色界;至于到无界的上层,虽已去除肉体的欲望和制约从而称为无色界,但仍然还有心的制约。从地狱到天界的六道,又别称为三界,《法华经》等称之为“三界火宅”(《譬喻品第三》)。大乘佛教兴起以后,遂加上声闻至佛之悟的四界,成为六凡四圣十界。
在这十界中,人正处于极善与极恶、极乐与极苦的中间位置,这就是人存在的实相。天台十法界的学说,就是以如是人的实相为依据,认为人存在着恶的一面,伸展至极限,即展开阿修罗至地狱的系列;另一方面,由善的伸展至极限,即展开天界至佛的系列。为了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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