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禅的智慧 第四篇 禅是經綱 經是禅網
一生奉佛的閻錫山在晚年說了一句極具批判意義的話:“佛理易懂,佛書難讀。”事實上,一千年前的禅宗剛剛形成時,六祖慧能亦曾爲了糾正門下弟子對佛經的誤解,而苦口婆心、耳提面命的說教。更早時,禮佛甚笃的梁武帝曾經被達摩祖師當面訓誡一番。這些記載或文獻在證明任何一種宗教信仰其理念與實踐會因時空淬煉以及傳播工具的影響,出現與原創思想的差異或隔閡。其中包括文字語意的黃解,斷章取義,橫移外國的流失,譯介的自以爲是,轉譯者的誤導,以及參學者本人成見影響等等在內。
有關梁武帝有無功德的問題,延續到六祖慧能時代仍未解決,譬如《壇經·決品第叁》敘述唐朝韋刺史即曾因“弟子未達此理,願和尚爲說”,以下是六祖解說:
實無功德,勿疑先聖之言,武帝心邪,不知正法。造寺度僧,布施設齋,名爲求福,不可將福便爲功德。功德在法身中,不在修福。
六祖明白指出梁武帝的“心態”不正,換句話說,就是企圖利用他的權勢替自己交換一些福報。但他雖是帝王之尊,對佛門嚴格的階段修爲並不深入,所以誤解了功德之崇高含義。認真檢討,應該出于梁武帝所接觸到的和尚未透徹向他解說。更進一步分析,必然出自早年傳入中國本土的佛教過于粗糙或混淆。這些同樣可以從《壇經·忏悔品第六》記敘“四方士庶骈集山中”共聆六祖傳授“無相法”證明之。六祖當時不厭其煩比較什麼是“邪來正度”、叁歸依成、叁身佛等等。可以推知在禅宗修正佛學教育之當時,所流行的所謂“佛法”簡直是雜亂無章,諸味俱存。必待禅宗這支革新派整理門戶,方使真正佛法嶄露頭角。
梁武帝信佛是爲了“功德”嗎?一般人甚至出家人爲了什麼?且看看六祖弘法之後參學者的心態。
雲門宗承古禅師有次上堂說:
近來人出家貪著福慧,與道全乖。若爲福慧,需要明心;若要達道,無汝用心處。所以常勸諸人,莫學佛法,但自休心。利根者盡進解脫,鈍根者或叁五年,遠不過十年,若不悟去,老僧與你入拔知地獄。
從這位禅師說法中可以清楚知道連出家人亦是追逐福慧。至于凡夫俗子哪能例外!佛法中說的福德乃是果報感應,功德則是從體用關系上說福德。也可以說:修功德若是著相(貪),則功德最在砂過福德。若修福德不著相(無用心處,無求,無預設)則福德可以達功德,成就福慧這中間有很多差別。禅門老師指導弟子“不可用心意識參學”正是說福慧乃自然而之事,急功近利,揠苗助長,都不是正途。
雖然,爲什麼出家人或梁武帝等對佛法仍有認知上不同?可以從六祖對弟子法達說法時一句名言略明究竟:“佛本爲凡夫說,不爲佛說。此理若不肯信者,從他退席。”
這些話明白說出早期祖弘法布道時,的確將目標鎖定在凡夫大衆。至于“佛爲佛說”的法,當然不是一般人可能輕言理會者。譬如《楞嚴經》是佛陀對大菩薩阿難、波斯匿王、富樓那(滿慈子)等大比丘所說。《楞伽經》是佛陀在獅子國楞伽山頂爲比後弟子及大菩薩所說。《維摩诘》出自佛在維耶離奈氏林園對大比丘八十千大菩薩說。《解深密經》爲佛陀在大寶華王大宮殿中爲十大菩薩如觀自在、彌勒、文殊師利等諸上首而說。《金光明經》是在王舍城爲菩薩信相等人說。《大阿彌陀佛》(又稱《無量壽經》)乃世尊在王舍城靈鹫山炒大弟子衆及大乘菩薩十六正士,另有一千二百五十位菩薩所說。《大般若經》是佛陀爲以大迦葉爲上首大比丘衆,五百羅漢主席團說。《圓覺經》是佛陀在大神通光明藏(法身佛所住)爲十萬大菩薩所說。《法華經》爲佛陀在王舍城由諸大弟子、羅漢陪同,包括有學無學大羅漢二千人、菩薩八萬人、四大天王、八龍王、四阿修羅、四迦樓羅王等說無上妙法功德。《涅槃經》(《泥洹經》)爲世尊在拘屍那城爲八百多比丘包括大迦葉尊者、文殊長老等說。
從以上所知佛書中最有名的經典說法目標群衆分析,的確不是今天大多數信徒能夠貿貿然參與研究者。其情況正如一般小學生越級而去解析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公式,或者是對小學生講述愛因斯坦相對論,結果當然是“佛書難讀”。豈僅一般信徒,縱或今天佛學院的高材生在佛學造詣上又有幾個人可以與佛陀尊前的大弟子、羅漢等相與倫比。六祖慧能一位弟子志遠向老和尚訴苦說:“學人自出家,覽《涅槃經》十載有余,未明大意,請和尚垂誨。”卻是實話。
《涅槃經》是佛祖最後說法之經。內容有四谛,如來性、壽命、聖行、梵行等等最上佛理,等于是佛陀一生心血結晶。聽衆生水准至少是研究院、研究所的哲士、師尊。若是對過去經典無研究,莫說十多年,再多也同樣“未明大意”。譬如中國文化中的瑰寶《易經》一書,甚至孔夫子晚年認爲“假我數年以學《易》”,可知《易經》內容之不易理解。上述佛經創作之年代背景幾乎與易經相近,然則,除了佛陀及門弟子外,千百年後今天又有幾位和尚能像孔夫子那般謙遜心態學經!
多年前有位世家子弟皈依佛門,老和尚誤以爲他是官家之後,家學淵遠,初參便“讓我讀《法華經》”,根本不知如何下手,那是當然,原本是說給菩薩與羅漢聽的,他這位名門之後豈能聽得懂!
因此,佛書應該不甚難讀。能有明師指導,循序漸進加上個人精進,必然可以全盤接受。
這些問題症結在于真正屬于釋迦尼佛這一系統的宗教傳入中國之先、西域不少“番僧”早已將很多“外道邪見”四處宣揚。所以,達摩到了中原同樣無計可施,十年面壁其實是坐困愁城。五祖授法竟然秘密進行。六祖南遁尚尚躲在獵人隊中十余年等等,當年禅宗弘法之艱苦及危機四伏,初不下于耶稣督之遭遇。
宗教信仰是一種純粹理性思維。一般凡夫俗子從感性世界進入悟性境界已是千辛萬苦,若是更要抛棄即得名利,突破個人思維瓶頸,升入理性天堂,稍有差池,便會雙腳步踏空。佛陀在說《法華經》時便有幾千信徒聽不懂退席。大哲學家康德研究純粹性批判與實踐理性批判發現兩個大門——雖然門當戶對,卻各不相幹,使康德大師的知識哲學體系幾乎瓦解,最後找到“判斷力批判”方才架構一座可以雙方溝通的橋梁,完成他的叁批判。他必須不斷研究。
佛法亦複如是。佛陀在寂滅之前仍不斷修正,所以他不承認“說過什麼法”。宗教思想不能盡如人意,天下老和尚就必須如世尊一般精進,精進,再精進。
佛書既然難讀,禅宗又發展出禅學,這兩者間的關系否認,但如何分辨彼此教育的作用?大多數禅師不願在這上面做文章。不過仍有比較深入的禅師會替弟子解說,譬如臨濟宗真淨禅師有次與老師達觀之間的對話:
某甲經論粗明,禅直不信,願師決疑。觀曰:“即不信禅,豈可明經?禅是經綱,經是禅網,提綱正網——了禅見經。”請說禅。觀曰:“向下文長。”真曰:“若恁麼經與禅乃一體。”觀曰:“佛與祖非二心,如手搦手。”
真淨聽了老師解說後頗有省悟——作了一首偈子:
二十余年用意猜 幾番曾把此心灰
而今潦倒逢知已 李白原來是秀才
佛與禅關系究竟如何,啓人疑窦恐不只真淨一人之二十余年。他的心路曆程可能延續到今天參禅的學人。他的聰明處在不單獨或問佛,但禅與佛必須有一定關系,都是能從比較中研判得知。至于達觀,顯然是位學養俱深和尚,他的提綱挈領诠釋的確要言不繁。
佛經是面網,從古至今不知多少弟子被牢牢網定而無法突破,求助于禅,卻又心存疑慮。達觀禅師能比較批判佛與禅,他本人自亦長久在疑問中淨紮過。否則絕不可能一語說出如此精明的看法。
一、如何是佛 如何是禅
南嶽宗下法真禅師在大僞處參學多年,食不求飽,臥不求暖,清苦煉行,操履不群。大沩非常器重他。一日問:“到老僧此間後,卻不曾問一轉語!”法真回話:“教某甲向什麼處下口?”大沩說:“何不道如何是佛?”法真便作手勢掩沩口。沩歎曰:“子真得其髓!”從此名傳禅林。
這位禅師除了觀察深入,在教學法上亦是相當靈活。本來,禅門主張“智不言佛”的,如今,老師卻主動求弟子提出“如何是佛”之問題,可以推想乃是不少參學者十分熱中的老生常談了。但眼下高徒既已參學多年,竟然不懂如何提出問題?難道真的不懂?于是用“句裏藏鋒”的話頭考驗他,如果真的原文照抄,顯然還是鈍根;如果有什麼反應,便可判斷他的程度。
結果並不意外,老和尚贊許弟子之“掩口”動作爲“得髓”,這卻是出自達摩祖師的典。
達摩晚年在告別門弟子前要大家“各言所得”,有人得到“皮”毛,有人得到皮“肉”,有人得到肉“骨”,僅有一位弟子只是禮拜,而不說話,達摩高興地誇道:“汝得于髓。”這位得到真傳的弟子就是禅宗二祖慧可大師。
本文中大沩禅師嘉勉弟子的話頭正是達摩說過的。這個案證明“聲音大”不一定真正參透。禅門另一名言“十語九十,不如一默”(臨濟宗可昌禅師)亦屬此例。只要透徹,“說”不如“不說”,“不說”就接近佛法“不可說”的原始答案。
當然也有疑點,若是強不知爲知時何處理?從上例大沩勘驗弟子方法也可知道,他在用逆向思考測試對方。而弟子一開始之回話便已證明本人懂得老師動機。師徒各自心照不宣,完成一次成功問卷。
青原宗石希遷(六祖門下年齡最小弟子)有次寫個“佛”字問題吾(石頭門下藥山弟子):“是什麼字?”道吾回複祖師說是“佛”字,石頭說:“你這個多嘴阿師!”
祖師寫了佛字當然知道是什麼了,徒孫求好心切,祖師發問,敬畏之余,忘了正在參學,順口回說“是什麼”。這樣直來直去換來一句“多嘴”,亦是咎由自取。
這段話頭在“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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