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無我中道
就我之有無來說,有我見與無我見。世人及外道通常以有我爲正見,以無我爲非如實見。佛教反之,以無我爲正見,以有我爲邪見。我見與無我見從字面上看,分別是有見、無見所攝,但內外道所說之我見又與常斷二見相關聯,所以本文將探討我之有無單獨列出作爲一章,以發掘佛教無我的真義。
爲破除世人關于我之有見與常見,佛陀宣說無我,否認有常恒、獨立、自在的主宰體。爲破除世人關于我之斷見,佛陀也說無常之我、變異之我、假名之我,以此成立業果相續與生死輪回。佛陀說無常恒我又不執無見、不墮斷見,說假名我又不執有見、不墮常見,這遠離有無二見、常斷二邊的無我見,即是原始佛教之無我中道。
一、世人我見
我,梵語爲ātman,巴利語爲attan,原意指氣息,後引申爲生命、自我、本質等。佛教經典中的我,通常是指五蘊身心中獨立的主宰體,如《成唯識論》說“我謂主宰”。[138]我見,即認爲有一真實我存在之見,如認爲五蘊等是我。我所見,于五蘊等認爲是我所有之見。我見、我所見都是基于我們的五蘊身心及其活動而産生的,如《雜·八○經》中佛說我、我所“從若見、若聞、若嗅、若嘗、若觸、若識而生”,[139]《雜·叁○六經》說的更詳細:
眼、色緣生眼識,叁事和合觸,觸俱生受、想、思。此四無色陰、眼、色,此等法名爲人。于斯等法,作人想、衆生、那羅、摩[少/兔]阇、摩那婆、士夫、福伽羅、耆婆、禅頭。又如是說:我眼見色,我耳聞聲,我鼻嗅香,我舌嘗味,我身覺觸,我意識法。彼施設又如是言說:是尊者如是名,如是生,如是姓,如是食,如是受苦樂,如是長壽,如是久住,如是壽分齊。[140]
經中說的是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的根、塵、識叁者和合而産生種種身心活動,我們將此個體身心活動的主體稱爲某人、某衆生等。其它如“那羅、摩[少/兔]阇、摩那婆、士夫、福伽羅、耆婆、禅頭”等都是人、衆生、有情的異名。若是于有情自體,此身心活動的主體則稱爲“我”。基于種種分別,此主體“我”有此出生、有此姓名、有此衣食、有此苦樂、有此壽命,由此更爲增長分別我執。外道也是基于生活經驗而肯定有我,如《阿毗昙毗婆沙論》:
彼諸外道以何事故見我?
答曰:“愚于來去威儀法故,彼作是說:“若無我者,誰來誰去,誰住誰坐,誰屈誰申耶?以有我故,能來去、住坐、屈申。複次,若無我者,則無見、聞、嗅香、知味、覺觸、憶念,以有此事,必知有我。””[141]
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一個身心健全、智力正常的人,都有明確的自我意識。雖然剛出生的嬰兒懵懵懂懂,渾然不知自他的種種社會分別,但在自身感受苦樂、饑飽時,也有哭笑的自我表達。兒童在眼看色、耳聞聲、鼻嗅香、舌嘗味、身覺觸、意生法等身心活動中,在行往歸來、飲食起居、屈伸低仰、語默動靜等日常行爲中,隨著心智的成熟與知覺的經驗積累,一方面確認自己身心的相對獨立性,另一方面確認自己的相對主觀能動性,以及在這兩者基礎上的相對自由性,由此慢慢形成自我意識。到了青少年時期,這自我意識更爲強烈,通常會有自我獨立、自我張揚、自我實現的願望。但如果這種願望長期得不到滿足或遇到重大打擊,青少年可能會因此形成自卑、自閉、叛逆乃至反社會的人格障礙。相反,一個人如果自我意識模糊乃至喪失,除了醉酒、睡眠、昏迷等,那就是智障或癫狂了。所以在通常情況下,我們把一個人有沒有明確的自我意識作爲判斷他是否心理健康、智力正常的一個重要指標。
這種自我意識,在佛典裏稱爲我見,即認爲在我們的身心當中,有一個獨立的、有自由意志的“我”存在,這個“我”能主宰自己的身心及其活動。所以“我”有獨立、主宰與自在義。
(一)我見、身見之類別
對于印度當時世間的種種我見,佛典做了一些歸納。如《雜·一六六經》中佛說:
何所有故,何所起,何所系著,何所見我,令諸衆生作如是見、如是說:色是我,余則虛名;無色是我,余則虛名;色、非色是我,余則虛名;非色、非無色是我,余則虛名;我有邊,余則虛名;我無邊,余則虛名;我有邊、無邊,余則虛名;我非有邊、非無邊,余則虛名;一想、種種想、多想、無量想,我一向樂、一向苦,若苦、樂、不苦不樂,余則虛名。[142]
經中說外道中有人認爲色是我,其余說法都不對,無色是我、色非色是我、非色非無色是我、我有邊、我無邊、我有邊無邊、我非有邊非無邊、我一想、我種種想、我多想、我無量想、我一向樂、我一向苦、我有苦有樂、我不苦不樂同樣如此。這十六種我見中有些對于世俗常人來說可能覺得不可思議,因爲這主要是印度外道根據自己所修學的冥想或禅定境界而說的。但此種種我見都不離五蘊,正如《雜·四五經》中佛說:“若諸沙門、婆羅門見有我者,一切皆于此五受陰見我。”[143]
基于我見,我們會認爲一些東西是附屬于我的或爲我所擁有的,這稱爲我所見。比如,認爲身體、精神、壽命等爲我所有,或外在的名譽、地位、權勢、財物及親屬等爲我所有,這是我所見。我見、我所見都屬于身見,或稱有身見、自身見。身見,音譯作薩迦耶見,即于五蘊集合之身起是我或我所有之見。如《法樂比丘尼經》中說:
彼見色是神,見神有色,見神中有色,見色中有神也;見覺……想……行……識是神,見神有識,見神中有識,見識中有神也,是謂自身見也。[144]
經中的“神”是“我”的另譯,“覺”是“受”的另譯。世人身見之類別,舍利弗在《增
利養品
第四經》中就色法來說有五種,即“色爲我,色是我所,我是色所,色中有我,我中有色”。合五蘊,則共二十五種身見。[145]
我見、我所見是基于有身見而産生的,世間其它種種見也因有身見而起。如尊者梨犀達多在經中說“凡世間所見,或言有我……一切皆以身見爲本”。[146]世間諸所有見,如南傳《梵網經》中六十二見等,也皆以身見爲本,正如《相應部》中說:“有己身見者,則存此等之諸見;無己身見者,此等諸見則不存在。”[147]
(二)我之常見與斷見
我見是有見的一種,如果執我爲常,則生常見。如《雜·一五二經》中說外道見:“有我、有此世、有他世,常、恒、不變易法,如爾安住。”[148]南傳《梵網經》中講到前際論者由四種根據說我是常,也由四種根據說我一分是常。無論是全部還是一分爲常,這我都是真實存在的,而且在前世、今世、來世的時間遷流中,此“我”從此世轉到彼世。漢傳論典也通常把後際論者的十六種有想論、八種無想論、八種非有想非無想論等列入常見,因爲都是基于有我而立論。印度婆羅門教到了《奧義書》時代,認爲“梵”、“我”同質同源,如《雜·一五叁經》中說外道見:“如是我彼,一切不二、不異、不滅。”[149]
斷見者則認爲此我在將來會歸于斷滅而無所有。漢傳《梵動經》中講到七種斷滅論,如說由現生歸斷滅,或說由欲界歸斷滅,或說由色界歸斷滅,或說由無色空處歸斷滅,或說由無色識處歸斷滅,或說由無色不用處歸斷滅,或說由無色有想無想處歸斷滅。對于沒有叁界觀念的一般世人,多持現生斷滅論。
二、佛說無我
如前文所說,世人及外道有種種我見、身見,以有我爲正見,或執我爲常,或以爲我將斷滅。針對執我爲常者,佛陀則以其無漏慧如實觀照衆生的癡迷與妄動根源于我執,不得解脫。佛陀正是明見我見的過患,立無我爲正見,以離執去貪、成就解脫。要想把握佛陀無我的真義,必須首先了解我見的過患。
(一)我見的過患
由我見能隨生我慢。如《雜·五八經》中佛說愚癡無聞凡夫于五蘊“見我、異我、相在”,而“于此生我慢”。[150]我慢是自我高舉,自己不如人而覺得與人等,自己與人等而覺得高人一等。如果再覺得我是常,則我慢會堅固如高山。大梵天即是如此,自認爲是自成、唯一、自在、爲世界主的,如《阿[少/兔]夷經》:
我今是大梵王,忽然而有,無作我者。我能盡達諸義所趣,于千世界最得自在,能作能化,微妙第一,爲人父母。我先至此,獨一無侶,由我力故,有此衆生,我作此衆生。[151]
大梵天自認爲“無作我者”、“爲人父母”、“獨一無侶”、“最得自在”,這是由我慢産生了尊佑論。衆生因爲有我慢故,導致五陰生漏而輪回相續,如《雜·一〇五經》中佛說“慢不斷故,舍此陰已,與陰相續生”。[152]
另一方面,由我見又能生貪愛,如《雜·六二經》中佛說愚癡無聞凡夫無慧無明,“于五受陰說我系著,使心結縛而生貪欲”。[153]關于我愛,《雜·九八四經》中說從內外各生十八愛行,時間上又有過去、現在、將來之別,如是總說有百八愛行。這些愛行“爲網”、“爲膠”、“爲蓋”、“爲覆”、“爲衆生障”,使衆生“從此世至他世,從他世至此世”這樣“往來流轉”。[154]我見爲無明之分,爲前際生死根本;貪愛成就將來相續業果,爲後際生死根本。衆生就因爲于五蘊見有我生愛,于是“無明所蓋,愛系其首,長道驅馳,生死輪回,生死流轉”,[155]出離輪回則遙遙無期。
因爲由我見産生我執,由我執産生我慢、我愛、我貪,由此隨生種種惡不善法,導致生死業果相續,陷入輪回不得解脫。所以《雜·五七經》中佛說“見我者即是行”,而緣行有識,緣識有名色,乃至純大苦聚集。[156]
(二)佛說無我
世人根據日常身心活動的經驗,認爲個體身心具有相對的獨立性、能動性及自由性,于是執此身心活動的行爲主體爲我。基于我執,又希望或癡迷此我常恒不變,那這個常恒、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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