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佛的基本認識》
第二章 生命之流
第二節 無我下的輪回
誰在輪回
佛陀出世前的古印度文明《奧義書》,發展了輪回與業力的思想,改變了自《吠陀》、《梵書》以來,以祭祀決定禍福命運的傳統觀念,堪稱是一項劃時代的新思維。然而,《梵書》中以「梵」爲宇宙本源,乃至于演化成「我即梵」的「真我」思想[1],卻仍然根深蒂固地盤紮在《奧義書》的輪回與業力思想裏,沒有能獲得突破。《奧義書》以「真我」爲輪回的主體,同時也是業報的製造者與承受者,而個人「真我」的最後歸依處,就是「梵」。最後的歸依處是不是梵,對一般人來說,是遙遠了些,或許不是那麼地迫切,但安立了一個「真我」爲輪回中的主體,看起來是那麼地順理成章,讓一般人對輪回說比較容易理解,也比較容易接受,因爲一般接受「業感輪回說」的人,很容易就會進一步進入到「是誰(什麼東西)在輪回?」這一層問題裏。《奧義書》的真我輪回說,滿足了一般人根深蒂固尋求歸宿、依靠的需求,成爲一時的主流思潮。然而,佛陀從現實理性經驗出發,在「此有故彼有」深徹的緣起觀照下,洞察生命的緣起,成就了無上正等正覺,雖也同意輪回與業力說,但卻徹底地粉碎了「真我」的形而上想象,而教說「無我」。無我的輪回說,對一般人來說,是難以理解的,不要說離開佛陀二千多年的今日,就是在佛陀的時代,即有比丘在聽聞佛陀教說「無我」時,心裏面生起了這樣的疑問:如果沒有我,那麼,是誰在造業?誰在受業報?[2]這樣,當然也間接地質疑了又是誰在輪回呢?也有摩竭陀人[3]在佛陀說法時,暗自裏想:假若我們的色、受、想、行、識都是無常的,沒有不變的部分可以成爲我,那麼「誰活?誰受苦、樂?」[4]
印度語中「我」的多重含意
佛法中既說無我,又如何成立業報輪回?確實,這是一個容易讓人起疑的問題,也是學佛者應當厘清的基本認識。在檢視佛陀如何成立無我下的輪回之前,必須要先厘清佛陀教說「無我」中的「我」,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在古印度用語中,有「第一人稱單數代名詞」、「常識的分別我見」、「哲學的、宗教的分別我見」、「俱生的我見」、「俱生的我慢」等等多重含意,即使通曉梵文與巴利文,能直接閱讀原典,也不容易把握[5],更何況在中文的翻譯上,都同樣地翻譯成爲「我」,這就又更不容易分辨了。如果我們將這些「我」的含意作個簡要的歸納,可以理解爲兩層意思:一是「代名詞」的「我」,另一個是「哲理上」的「真我」。「代名詞」的「我」,是約定成俗的稱呼,有其方便性與必要性,我們在經典中,也常常看到佛陀這樣自我稱呼[6],所以,這不是佛陀教說的「無我」所要否定的內容。而「哲理上」的「真我」,即含有「常住的」、「不變的」、「實在的」、「獨存的」、「唯一的」、「主宰的」、「支配的」等內涵,這些意涵,就是《奧義書》「我即是梵」思想裏的「真我」,與佛陀所教說「此有故彼有,此無故彼無」的緣起法,有著根本上的沖突,完全不相容,這才是佛陀教說「無我」所要否定的「我」的內容。佛陀這樣的教說,不但突破了《奧義書》以來的盲點,更是當時所有其他宗教思想裏,所不曾有的主張,堪稱爲佛法的主要特征[7]。
《阿含經》裏的訊息
佛教的無我主張,是一項普遍而沒有例外的真理思想,當然是適用于貫穿生命從死到生的輪回。然而,從死到生如何流轉與相續,這是一般人不容易明白,但卻又很想知道的問題。一般人對「無我輪回說」會感到迷惑的關鍵,可能是在這裏。以下,讓我們嘗試從印度佛教思想發展與演變的角度,來作一個大略性的鳥瞰回顧,看看印度佛教在不同時期,對于生命如何從死到生,曾經有過哪些的主張與說法。首先,來看最早成立的《阿含經》。從漢譯的《阿含經》中,我們可以找到幾種不同的安立,隱含從死到生的相續狀態:
一、「識」:例如說:「識入母胎」[8],又如還有其它許多談到「識緣名色」的部分。這可以算是《阿含經》中,最常用的一種了。
二、「精神」或「神」:例如說:「降神母胎」[9],又如說,有一位婆羅門,想要觀察人死時的「精神所出之處」,但以常人之眼「都不見神有往來之處」[10]等。
叁、「神識」或「識神」:例如佛陀安慰摩诃男居士,說他長時間受到佛法的熏陶,死後必能「神識上升,向安樂處,未來生天」[11],又如尊者婆迦梨,因患重病,大小便失禁而自殺,魔王想知道他死後往生何處,但找遍了也找不到尊者婆迦梨自殺後「神識之處?」[12](另說「識神當生何處?」[13])佛陀說,因爲尊者婆迦梨是「不住識神」而自殺,在自殺的那一刻,成就涅槃解脫,所以死後「神識永無所著」。又如佛陀說,有叁種因緣,「識來受胎」,能形成一個新的生命。哪叁個條件呢?一是「父母集在一處」,二是「父母無患」,叁是「識神來趣」[14]。前面兩個條件,以現代的醫學知識來理解,則應該是「精卵結合」,以及「精卵健全」。第叁個條件,則還不在現代醫學了知的範圍裏。從這些例子的經文來看,「識」、「神識」、「識神」的用法或譯法,顯然沒有太嚴格的區分。
四、「香陰」:與上面「叁種因緣受胎」類似的另外一種說法是:「父母合會,母滿堪耐,香陰已至」[15],其中,前兩個條件與前面所舉的例子沒有不同,第叁個條件:「香陰已至」,應該是與前面所舉經文中的「識神來趣」相當。
五、「意生身」:有一位婆磋族[16]的外道出家修行者,詢問佛陀有關他們認爲的生命輪回主體(稱爲「命」,或稱爲「神」[17])的問題,當佛陀告訴他,這個問題無法討論時,即刻受到這位外道修行者的質疑:既然佛陀認爲這個問題不可以討論,但又爲什麼常常記說弟子死後往生何處?佛陀即爲他解疑說,所以會記說弟子死後往生何處,是因爲「衆生于此處命終,乘意生身生于余處」,而這個「意生身」是「因愛故取,因愛而住」的因緣所生[18],與一般外道所說的輪回主體「命」、「神」的內涵,是不相同的,佛陀並沒有此一時,彼一時地持雙重標准。
六、「異陰相續」、「與(余)陰相續生」[19]:這是直接簡要地以「相續」,來表達從這個五蘊到下一個五蘊。其中,只有業報的展現,而找不到業報後面的不變主人或主體。
南傳巴利語聖典《尼柯耶》中,與上列所舉經例中,相對應的經文中譯(高雄元亨寺譯本),則只使用「識」[20]、「心」[21]、「康達婆」[22]等。至于什麼是「識神」、「神識」、「神」,乃至于「香陰」、「康達婆」,在《阿含經》中,並沒有特別作進一步的描述或說明,也許那個時候的主流,是以五蘊中的「識蘊」來談,大家就能理解、接受了,都涵蓋在「識蘊」中,不需要再從中去細分追究。當時更注重的,或許是從死到生驅動力(集)的探討,以及更關注于如何止息這個驅動力的修行方法(道)吧!
部派佛教時期的安立
部派佛教時期,對生死與業報如何輪回流轉,諸如從死到生如何轉移?中間是否存在某種狀態?而這個狀態的性質又是如何?……等等的問題,持續得到多數人的關注與論究。這樣,多數的部派,都不免涉入了探求一切法「自性」有無的形而上哲學領域,以及「本識」思想的開發與論辯,每個部派都建立有自部的解說體系,見解顯得分歧。例如,有的論師開始提出死生流轉之間,存在著「中陰」,但也有論師不同意而加以駁斥。各部派的不同立論,或許都有來自于論師們的不同傳承,以及個別不同的禅修體驗支持,在「各有所據」的情形下,好象誰也沒能說服誰。在這許多思想體系中,綜合整理來看,有一類是以著重「五蘊和合」的觀點來說明,就像前面所舉的「異陰相續」說的經例。屬于這類觀點的,如說一切有部安立「世俗補特伽羅」,說轉部安立「勝義補特伽羅」,犢子部安立「不可說我」,化地部立「窮生死蘊」等。另有一類,著重于「心識主導」[23]的觀點來說明,就像前面所舉的「識、神識、香陰、意生身」等說的經例。屬于這類觀點的,如經部立「集起心」,大衆部立「根本識」,赤銅鍱部立「有分識」等。各部派的主張,都不盡相同,思想有著明顯的分流發展(各部派思想發展的分流,還不止于這一方面而已)。但由于當時印度佛教,已朝部派不斷分化的方向發展,也不可能有全體佛教界的共同集會,來統合審定,化解歧見,所以,就思想發展史的角度來看,各部派的安立與說法並無定論,也沒有誰才是「正統」的問題。
大乘時期的安立
大乘佛教思想的發展,接續了各部派思想,所以,當大乘佛教思想發展大成以後,各部派就失去了存在的空間,而逐漸被取代,最後終于在印度本土消失。初期大乘時期,以「般若、性空」思想發展爲主流,似乎沒有將重心放在這一方面的探討上。後期大乘時期的唯識思想,承襲「經部」思想的精華,而有更進一步的發展,逐漸興盛。影響所及,「經部」沒落消失了,「般若、性空」思想的主流地位,也被取代了。大乘唯識思想的形成,是好幾個思潮互相融合彙流而成的[24],如「細心說」、「種習說」、「潛在煩惱說」、「唯心無境論」[25]等,同樣地,也只有發展的主流演變,而沒有所謂「正統」的問題。其中,「第七識」、「第八識」、乃至于「第九識」[26]等的思想發展,是與輪回流轉有密切關連的,而「第八阿賴耶識」,後來成爲其思想發展的主流,但這個主流思想,也還前後期發展的不同。早期所說的阿賴耶識,是被定義爲雜染的「妄識」,後期所說的阿賴耶識,卻與衆生「佛性本有」思想融合,發展成本來清淨的「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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