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華嚴禅在佛學和理學之間的中介作用
董群
佛學對于宋明理學的影響,實際上非常複雜,很難具體地說清是哪一個人、哪一部經、哪一種觀點發生了何種程度、何種形式的影響,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華嚴禅在其中起了一種特殊的作用。唐會昌法難之後存在的中國佛教宗派,主要是禅宗了,淨土宗雖然也很流行,但此宗對理學的影響遠不如禅學,理學家們大多有一個交僧或出入于佛老的經曆,他們接觸的禅宗,實際上是融入了華嚴宗以及其他教門思想的禅,是華嚴禅,理學家們很可能通過這種華嚴禅,又進一步擴展到對華嚴以及其他教門的思想了解,因此華嚴禅對理學的作用就比較突出了,本文提出這樣的觀點:華嚴禅是佛學和理學之間的中介。
華嚴禅的流行
華嚴禅,可以從廣義和狹義兩方面來考察其含義,廣義而言,華嚴禅是宗密所代表的以真心爲基礎,內融禅宗之頓漸兩宗、佛教之禅教兩家,外融佛教和儒道兩教的整合性的思想體系,這一體系的最核心的融合內容,是華嚴宗和荷澤禅的融合,宗密以荷澤思想釋華嚴,又以華嚴思想釋荷澤禅,視兩者爲完全合一;狹義而言,華嚴禅體現出融華嚴理事方法論,理事分析和理事無礙、事事無礙的方法入禅的禅法。不論是狹義或廣義的理解,華嚴禅體現出的一個核心的特征是融合,不同思想流派之間的交流、溝通的整合,而這兩種意義上的華嚴禅,在宗密之後的唐末、五代和兩宋時代,都有流行。
在禅宗的五家分燈中,對于華嚴宗理事方法的運用,非常普遍。這種方法,可以說是狹義意義上的華嚴禅,是融教入禅。
臨濟宗人的四賓主方法,賓看主,主看賓,主看主,賓看賓,不過也是理事方法的體現。在浮山法遠的“九帶”中,有理貫帶、事貫帶和理事縱橫帶,分別相當于華嚴宗的理法界、事法界和理事無礙法界的意義。理貫帶是指理;事貫帶指具體的事法,由理隨緣而起;理事縱橫帶爲理事無礙的境界,“通貫實際,圓融理事”(《人天眼目》卷二)。臨濟宗人非常推崇這些方法,紛紛作頌,比如大慧宗杲頌理事縱橫帶說:“法法實際本和融,舉體全該事理同,應物行權無定法,隨緣立理絕羅籠。竿頭有路通車馬,棒下無生觸祖翁。出沒縱橫全體用,夕陽西去水流東。”(同上)
曹洞宗的各種方法,都不離理事關系,曹洞叁種綱要中,其敲唱俱行法,敲,一齊截斷,屬于理;唱,一並舉出,屬于事;敲唱俱行,即理事無礙。其金鎖玄路法,金鎖,表示事中隱理,理中隱事;玄路,表示理事的圓融無礙。其不墮凡聖法,表示理事皆不涉,理事一齊打脫。五位君臣中,君位爲理,臣位爲事,臣向君,是舍事入理,如同華嚴理事圓融觀的事入理中,君視臣是背理就事,是理入事中,君臣合道,是理事混融。
沩仰宗講方圓默契,從理事的角度看,圓爲理而方爲事,沩仰宗人常在一圓相中寫一方塊字,表示不同的意義,而體現的基本方法,就是方圓無礙,理事不二。理事不二,也是沩仰宗基本的禅法理論,靈yòu@①曾明確地揭示出這一點:“實際理地,不受一塵;萬行門中,不舍一法。若也單刀直入,則凡聖情盡,體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沩山靈yòu@①禅師語錄》)
雲門宗的方法,可以用叁句概括:函蓋乾坤句、截斷衆流句和隨波逐浪句。從華嚴理事方法論的角度看,函蓋乾坤,是指理,截斷衆流,指事,隨波逐浪,指理事無礙。
法眼宗,是五家中對華嚴宗理論研究最多的,引華嚴入禅也是最明顯的,文益禅師曾經表達對華嚴六相圓融理論的推崇,六相爲總、別、同、異、成、壞,總相是真如一心,也是理,別相是隨緣而生的諸法,也是事。同和異是講一多關系,成和壞是講生滅關系。文益說:“華嚴六相義,同中還有異。異若異于同,全非諸佛意。諸佛意總別,何曾有同異?”(《文益禅師語錄》)所以後人評述其禅法,就涉及到華嚴思想,“重重華藏交參,一一網珠圓瑩。”(《人天眼目》卷五)
在宋代的華嚴禅中,以臨濟一系爲例,佛果克勤和大慧宗杲師徒都是著名的人物,推動了華嚴禅的發展。其他宗系的禅僧,比如明教契嵩、永明延壽也對推動華嚴禅極有功。
佛果克勤的禅法體現出圓成、圓具的特征,對禅法的敘述,他大量運用華嚴方法,如對華嚴四法界,有這樣的問答:“僧問:如何是理法界?師雲:不動一絲毫。進雲:如何是事法界?師雲:縱橫十字。進雲:如何是理事無礙法界?師雲:銅頭鐵額,鐵額銅頭。進雲:如何是事事無礙法界?師雲:重重無有盡,處處現真身。”(《佛果禅師語錄》卷十)克勤以禅師的特有語言表達了對四法界的看法。華嚴之理事關系,也是一多關系,理一而事多,理爲體而事爲用,用歸于體,多事歸于一理,“事有千差,理歸一揆”(同上,卷叁)。理事之間的融合,是互融,“理隨事變,事逐理融”(同上)。理事關系,也表述爲一和一切的關系,理事圓融,也是一和一切的融合,“一處圓融一切處,無邊刹海更峻層”(同上,卷八)。這就是華嚴的一即一切之意。克勤還談到,圓融無礙也涉及到時間和空間問題,“無邊刹海,自他不隔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終不移于當念”(同上,卷一)。他還把華嚴的圓融之境,看作是禅悟之境,“若構得去,一了一切了,一成一切成,一見一切見,一得一切得”(同上,卷八)。
大慧宗杲雖然對其師大立文字的禅風持反對意見,但其師重華嚴的宗風,卻被他繼承下來了。他對禅法的闡述,常常要講一個從理上看和從事上看,比如陸亘和南泉普願有一段公案,陸亘曾問南泉:“肇法師也甚奇怪,解道: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南泉就指庭前一株花對陸亘說:“時人見此一株花,如夢相似。”宗杲認爲,這一則公案,從理上看,非但南泉沒有瞞得過陸亘,連他腳跟下的一根汗毛都沒有摸著。從事上看,非但陸亘沒有瞞得過南泉,連他的汗臭氣都沒有聞著(參見《大慧普覺禅師語錄》卷一)。這種方法,被時人稱爲說理說事。他也把華嚴的圓融看作是禅境界,“如帝網交光,互相融通,互相攝入,互爲主伴,一一周匝,一一無遍”(同上,卷八)。這種重重無盡境界,是真實不虛的,“華嚴重重法界,斷非虛語”(同上,卷二十八)。
永明延壽重點在于弘揚華嚴禅中的禅教融合論,而明教契嵩則著重弘揚叁教融合論,都可以說是屬于廣義的華嚴禅一類的。
華嚴禅藉教悟宗方法的運用,使得禅宗人十分重視“圓融”類經典,特別是《圓覺經》和《華嚴經》。《圓覺經》經過宗密的大力推崇,成爲宋明禅宗的重要經典。晦堂祖心頌雲:“黃花爛爛,翠竹珊珊,江南地暖,塞北天寒。遊人去後無消息,留得溪山到老看。”(《禅宗頌古聯珠通集》卷五)天童正覺、大慧宗杲也都有頌,克勤則兩經並重,“《圓覺》伽藍豁開戶牖,《華嚴》刹海大座當軒。”(《佛果禅師語錄》卷二)禅僧的開悟,也有因研習《圓覺經》和《華嚴經》而悟者,比如,大慧宗杲是聽《華嚴經》到第八會時而有悟,雲門宗人圓通居讷也因《華嚴經》而悟,圓通法秀是通過研究《圓覺》和《華嚴》兩經而悟。對這兩經的重視,是華嚴禅的一個重要標志。
理學家和華嚴禅的交涉
理學家們幾乎都有出入于佛教(以及道教)的經曆,交僧、習經,是他們和佛教接觸的兩種基本形式。理學家所接觸到的禅,實際上體現爲華嚴禅,他們很可能又通過華嚴禅,進一步了解各種教門,特別是華嚴宗的思想,因此,凡是交通禅僧者,大多對華嚴典籍、華嚴思想有研究,通過這種接觸,而吸取佛教的思想方法。
周敦頤與鶴林壽涯、黃龍慧南和晦常祖心、東林常總、佛印了元等僧人都有交往,他曾在壽涯處得“先天地”偈,即“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寞。能爲萬象主,不逐四時雕。”又曾與東林常總結青松社(注:《濂溪學案》下引《性學指要》,《宋元學案》卷十二。)。毛奇齡曾說,周敦頤的《太極圖說》,全是宗密之語(注:毛奇齡在《西河合集·太極圖說遺義》引胡汲仲《大同論》,說周敦頤《太極圖說》中的有些說法直用宗密之語。日本學者武內義雄在其《中國思想史》中對周敦頤所受宗密思想的影響有具體說明。),指明了宗密的華嚴禅對于周子的思想影響。
張載早年也是先學佛道兩教的。雖然“盡究其說”(《關學編》卷一)的評論有些誇張,但他對佛老的基本立場十分清楚。時人評其學說,有這樣的觀點:“《西銘》會古人用心要處爲文,正如杜順和尚作《法界觀》樣”(《釋門正統》卷八)。這個杜順和尚的《華嚴法界觀門》,很可能就是澄觀或宗密加以诠釋過的本子。
二程兄弟同樣也入于佛老,比如程颢,于佛老中無所得,而返求于《六經》(注:《明道先生行狀》,《程氏外書》卷十一。)。程頤對佛教的禮度十分欣賞,稱“叁代威儀,盡在是矣”(《程氏外書》卷十二)。他們曾評論《詩經》、《尚書》說,此類經典中,凡是講到有個主宰的意思,就稱其爲“帝”,有一個包涵遍覆的意思,就說“天”,有一個公共無私的意思,就稱“王”(注:《程氏遺書》卷二上。)。主宰的意思,也就是禅宗講的心,遍覆的意思,相當于華嚴宗的理,公共無私的共同准則,也就是《大乘起信論》的一心。
朱熹在15歲左右就習禅了,覺得禅是個好的物事,就“留心于此”(《朱子語類》卷一○四)。他對大慧宗杲也非常敬佩,相傳他19歲應試時,箧中就放有宗杲的語錄(注:錢穆:《朱子新學案》中冊第1075頁,巴蜀書社1987年2月版。),平常的講話中,對宗杲也是稱爲杲老,非常敬重他。他對佛教有廣泛和比較深入的研究,讀過宗密等人的作品,他曾講到宗密禅師論述過知,“他也見得這道理,如圭峰禅師說知字樣”(《朱子語類》卷六十八)。朱熹的學生認真討論過宗密的思想,郭德元問:“禅者雲:知之一字,衆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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