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的方式了。只要不是性無能,即是白癡也有這種本事。西哲柏拉圖、大文豪莎士比亞等都揭露過人們的這種戰勝死亡的方式。極重宗族綿延興旺的中國人,在這方面表現最爲突出。而儒家,則是把這種華夏民族傳統的戰勝死亡之道理性化、製度化、禮儀化的代表。儒家所極力宣揚的封建宗法社會倫理規範的基石——孝,便是出于家族傳續的需要,“不孝有叁,無後爲大”,無能力或未盡職分生子延嗣,被視爲最大的不孝,婦人不生育或未生男孩,會受到家族和社會群體的卑視。“斷子絕孫”,被中國人看作最惡毒的詛咒。與“不孝有叁,無後爲大”相關聯的正面價值觀念是“福”,福、祿、壽叁星並列,集中代表了中國人的人生價值觀。福,主要指多子,子孫成群,數世同堂,被當作人生的最大幸福和榮耀。這種價值觀念代代相傳的成果,當然是以世界第一人口大國稱雄,然繁衍至今,人滿爲患的煩惱,也成了政府和國民難以卸除的沈重包袱。
儒家抵抗死亡的第叁種方式,是頗帶哲學氣味的實用自然主義的“重生安死”的生死觀。這種生死觀通過哲學考察,把生死看作一個不可逆轉的自然規律,不可違拒的“天命“。《易傳·系辭上傳》雲:“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謂生則有死,如有始則必有終。漢代思想家揚雄《法言·君子》據之解釋說:“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終,自然之道也。”以人必有死爲自然規律,理智的、現實的態度,是認識到天命、自然之道的不可違,對死亡一事聽天由命,“生則樂生,死則安死”,快快樂樂地生活,安安然然地死去。但儒者們尚非庸人式的安生樂死,《禮記·檀弓》曰:“君子曰終,小人曰死”,君于是盡到職分、圓成道德,完成做人的使命後安然而死,這叫做“終”(使命的完成),與凡庸小人輕于鴻毛的死是不同的。如孔子弟子子貢,自覺盡到了各種責任,將死看作休息,所謂“君子息焉,小人休焉。”(《荀子·大略篇》)與小人們“完蛋”意義上的死大不一樣,另一孔門弟子曾子在臨死前尚不姑息苟且,“得正而斃”(《禮記·檀弓》),將嚴正的品性保持到最後一息。孔門後學,率多以這種理性自然主義的態度對待生死。如宋代理學大家之一張載說:“存,吾順事;沒,吾甯也。”(《正蒙·乾稱》)活一天便好好做人,死到臨頭則平靜安然,不畏不拒。朱熹也是同樣信念:“人受天賦許多道理,自然完具無欠阙,須盡得這道理無欠阙,到那死時,乃是生理已盡,安于死而無愧。”(《朱子語類》叁九)生時保全人天賦的善性,具足仁義禮智信,到死時無愧于一生,安然而死。王船山認爲禽獸與人死亡的區別,在于禽獸患死(怕死),不知哀死,人則知哀死而不必患死。死雖不足懼,但實在是一件可悲可哀的事,所以儒家重視喪禮,以表哀戚。既然哀死,則死畢竟不是一件痛快事吧。
對于佛教超出生死、期求涅槃之旨,儒家人士尤理學家們,從功利主義、自然主義生死觀出發,多指摘佛家以人爲違背自然天理,徒然“患死”而未識透生死爲自然規律,更反對佛家之出世、出家。宋明理學家雖多受惠于佛學,帶有濃厚的釋道氣味,但對佛家生死觀的主旨多所非議,還往往拾取佛家詞句來指斥佛家。如胡五峰說:“釋氏之學,必欲出死生者,蓋以身爲已私也”,不知“天道有消息,故人理有始終,不私其身,以公于天下”,斥佛家汲汲于出離生死過于自私,不知應將自身看做天下公物。“四大和合,無非至理;六塵緣影,無非妙用,何事非真?何物非我?生生不窮,無斷無滅,此道之自然,又豈人之所能爲哉!”(《知言》)攝取佛家“即事而真”,當相即真之說,論證生死及自然之道,指斥佛家出生死爲私、爲邪。殊不知佛家出生死的精義,在于如實觀俗我之無我、空,“以身爲己私”、正是佛家著力破斥的我見。佛家說一切皆真,是對認四大六塵爲真的“妄想”作絕對否定後的絕對肯定,胡五峰則直接認四大六塵爲真、爲我,生生不窮,無斷無滅;既然生生不窮,即是生滅無常,豈能稱得上真、我?王陽明談論生死問題,口氣更近禅師:“學問功夫,于一切聲利嗜好,俱能脫落殆盡,尚有一種生死念頭,毫發挂帶,便于全體有未融釋處。人于生死念頭,本從生身命根上帶來,故不易去。若于此處看得破,透得過,此心全體方是流行無礙,方是盡性至命之學。”(《傳習錄》)以心之全體融釋與生俱來的對死亡的畏懼,達到對生死無芥蒂于胸中,雖然有取于佛家的心性論和禁欲主義,其立足點仍不離儒家傳統的自然主義生死觀。
第叁節 道家的自然主義生死觀
道家之學,據稱源出周代史官,其職份在深研曆史,爲現實政治提供教訓和理論指針。道家創始人老子,順應時代思潮,將由來依蔔筮而得的“天道”移植于理性玄思,將貫穿于自然界萬事萬物中的法則意義上的“道”,奉爲高于天帝神鬼的至上原理。“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神鬼神帝”,強調道比上帝鬼神還要神。對鬼神問題,老子也是存而不論,其著眼點也在于現實的人事。老子看到了人“出生入死”的悖論,以“長生久視”、“死而不亡者壽”來抗拒死亡。何謂長生久視、死而不亡!老子沒有像儒家那樣身殁而道存的明確回答,只是從對道的思辯,強調一切成功,包括長生久視、死而不亡,皆在于效法自然之道。“天地之所以能長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若想像天地那樣長生,就要取法天地所以能長生的訣竅——“不自生”,不主觀地生滅妄動,始終以自然爲本。“谷神不死,是謂玄牝”,那不死或死而不亡的東西,是虛而空靈的精神,那是像母性一樣,能出生化育物類的萬物本根。欲令自己的“谷神”不死,當保持自心的空虛靈明,恬淡寡欲,去奢去泰,“致虛極,守靜笃”,進行類似禅定的調心調息的鍛煉,以與道相契合。要把自身小我看淡乃至忘舍,“外其身而身存”,“吾所以有大患者,爲吾有身”,如若以身爲外物,保養谷神,自然便實現了精神不死。這些原則,奠定了道家以道爲本以超越死亡的自然主義生死觀的基礎,這種以自然(本有)的精神不死爲特質的自然主義,與儒家順天安命的自然主義生死觀頗爲不同。
道家之學到了莊子,著眼點從政治哲學轉移到個人精神修養,有追求個人精神解脫自由的明確目標。莊子是對生死問題論述最多的中國古代哲學家,他從浩渺宇宙、萬物一體的廣大視角俯窺人生,提出了生死的本質與人生之歸宿問題:“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天下》生死匆匆,前路茫茫,心靈的歸趨,究竟往何處?莊子看到了生死乃理數、天命之自然,“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達生》);“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德充符》);“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大宗師》有生必死,是人爲不可改變的事實。莊子深刻反省人生的意義和價值,看到了芸芸衆生們生命之可悲: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音nie2)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齊物論》)
人們一生下來,便踏上了向死亡行進的路途,陷入與自然、社會的種種矛盾沖突中,急匆匆地追名逐利,弄得精疲力盡而不見有何成功,不知自己的歸宿何在,就算活著不死,究竟有什麼意義?最可悲的是沒有精神,心跟著形體變化不居。人們都是這麼糊裏糊塗地活著,還是也有不糊塗的?對于儒家所推祟的以身殉名、殉利、殉天下,以求立德立功而創造不朽的抗拒死亡方式,莊子也認爲屬糊塗之舉,說伯夷、盜跖一爲仁義而死,一爲財死,雖然“事業不同,名聲異號”,而其逐物不返、喪失自己真性、“誅生傷性”的本質,是一樣的。莊子當然要找到一種令精神超越生死的有效之道,他以理性審視生死的實質,以“齊一生死”、“以生死爲一條”的超然態度解除死亡焦慮。在莊子看來,生死本來一體,是一個本原的展現、生化過程。生,只是假借,是塵垢,是一氣之流變,一氣“聚則爲生,散則爲死。”(《知北遊》)若再深究父母未生之前:
“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爲春秋冬夏四時行也。”(《至樂》)
推溯到誕生以前,是“無生”、無氣,從混沌恍惚中産生氣,氣變化而有形體和出生,生後有死,這就像一年四季的代謝,本出自然。理智的人生態度,應順其自然,“生而不悅,死而不禍”(《秋水》)。這個肉體的生存,本來便沒有什麼值得貪戀的,甚至應看作“附贅懸疣”,多余的累贅,死,便如“決(疒+丸)潰癰”,說不定要比活著更爲快活,就像麗姬嫁于晉國,起初還涕泣沾襟,及至與晉國國君同享富貴,才後悔當初白白哭啼。莊子妻死,莊子鼓盆而歌的故事,傳頌千古,成爲于生死達觀超然的榜樣,這與儒家的哀死大爲不同。《至樂》篇甚至歌頌死亡說:“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縱然以天地爲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說死比當帝王還要快活。
然而,這只是莊子外在的達觀表現,其內在的深意,未必是不分青紅皂白地齊一生死,盲目慶慰死,而是以對“道”的體證超越死亡的理想者、勝利者的達觀,莊子向往那種精神“與道爲一”,獲得絕對自由,精神超出生死而不屑考慮肉體死亡的“至人”、“真人”、“神人”。莊子不僅有成爲至人、真人、神人的向往,而且有“與道爲一”的具體操作技術“坐忘”、“守道”、“心齋”等。“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大宗師》)。忘掉身體的存在,屏棄感覺…
《生與死-佛教輪回說 第八章 中土人士的生死觀》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