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礎,“氣存則神存,氣亡則神亡,故燭盡而火滅”(《呻吟語》卷叁)。從氣一元論立場“批佛者以正人心”,在王夫之筆下達到了最高水平。他強調氣爲萬有本體,器爲道本,反對佛家說萬法唯心、萬有皆妄;認爲萬有唯是氣之聚散阖闢,反對佛家說萬物生滅。他以氣之本體爲吾人“死而不亡”的大我,謂“即氣,聚亦吾體,散亦吾體”(《張子正蒙注·太和篇》),以建立其安生樂死的自然主義生死觀。關于形神問題,他主張形神不離,“形非神不運,神非形不憑”(《周易外傳》卷二),就像車子與駕馭車的人、神,爲陰陽二氣的清通之理,爲氣之靈,“不離乎氣而相與爲體”,“神與性乃氣所固有”(《張子正蒙注·乾稱篇》)反對佛家于氣外求理。對佛家的生死輪回說,他斥之爲不悟“化機之妙”(指男女構精而生人)的異端之言。
氣一元論,畢竟是一種過于混淪的古代哲學猜想,不可能用它揭破極爲複雜的生命現象之避。它既可用以論證人死神滅,也可用以論證神不滅——氣既然不滅,則依氣而有、爲陰陽氣之靈之妙的神,自然也有不滅之理了。實際上,氣一元論思想家們,也多未能得出人死神滅的斷然結論。如明人儲泳,即據氣一元論論鬼神爲有:“蓋人之與鬼,陰陽一氣耳,一氣受形而爲人,一氣離形而爲鬼。”(《祛疑說》)又說神爲天之陽精,鬼爲地之陰氣,鬼神爲陰陽之變化、陰陽之粹精,“天之一氣,列而爲清明之神,主造化,運四時;地之一氣,鍾而爲福德之鬼,鎮士宇,司五嶽”,只不過氣之形質由微,視之不見,聽之不聞。王廷相也只是強調神必籍形氣而有,未肯定人死神滅,說若人死有神,“亦乘夫未散之氣而顯者,如火光之必附于物而後見”,還肯定“人死而氣未散,仍憑物以崇人(《內臺集·答何柏齋造化論》),只是不相信鬼神能被人役使、予人禍福。呂坤強調“形神一息不離”,卻又從氣爲形本、形中有氣,推出“氣用形,形盡而氣不盡;火用薪,薪盡而火不盡”,既然形盡而氣不盡,當然有神識乘余氣而存的可能了。黃宗羲破佛老之說,依儒書解釋魂魄,頗爲精到,謂昭昭靈靈者是魂,運動作爲者是魄,人身只有魂魄二者而已。比喻說:“譬之于燭,其炷是形,其焰是魄,其光明是魂。”(《破邪論·魂魄》)人之生,先有魄而後有魂,人死則有魂先去而魄尚存者,有魄已落而魂未去者。問釋氏投胎轉生之事有沒有?回答是有,而不盡然。禀得氣厚、培養功深及專心致志透過生死者,或有投生轉世爲人;或有性與人殊的凶暴之徒轉生于異類。此生在億兆分之中有此一分,其余皆隨氣而散。散有遲速,總不能留也。”反對佛家說一切人的魂皆輪回不已。試觀世上有近于死亡的人,已精神蒙董,就在未死前魂已欲散,死後豈能複聚?至于聖賢,則與凡愚之魂有聚必有散不同,其精神長留天地而不散。即王夫之,亦依其哲學思想,得出實際有似于輪回說的結論,說“生之則散而爲死,死亡可複聚爲生,其理一轍”,並依《易系》“精氣爲物,遊魂爲變”解釋:“遊魂者,魂之散而遊于虛也;爲變,則還以生變化明矣。”又從“神者氣之靈,不離乎氣而相與爲體”,推論神無滅盡之理,只是“聚可見,散而不可見爾”說“堯、舜之神,桀、纣之氣,存于綱缊之中,至今而不易”(《張子正蒙注·太和篇》),從氣不滅論走到神不滅論,大概是其思路的必然趨歸。這種神即是氣的神不滅論,和中國佛教徒神爲本體的神不滅論,從相反的兩極出發而在同一終點碰面,從哲學上來說,也是一發人深思、饒有趣味的事。兩種神不滅論,若與佛家非斷非常,乃依多層次心識和身心結構闡發的中道的輪回說相比,都顯遜色。
在清代,還有顔元、熊伯龍、洪亮吉等人力排佛教,有駁斥輪回因果之詞,然其思辯水平皆不高,無多深的哲學論證。如熊伯龍《無何集》卷叁否定天堂地獄之說曰:
“今之信因果者,謂人死爲鬼,善升天堂,惡入地獄。請問九州之內有天堂地獄乎?曰:無有也。六合以內四海之外,有天堂地獄乎?曰:無有也。然則天堂地獄在何處?曰:人世無天堂地獄,天堂在天之上,地獄在地之下。夫人世無有,則真無矣,人死豈有鬼乎
”
其論據不出有限的經驗與常識,以人世無有便斷然否定人世以外的東西,其在邏輯上的錯誤,佛典中早已多處辯駁。遺憾的是中國排佛的士人中,真正博通佛典、吃透其說者幾乎沒有一個。
第九節 道教生死觀
在佛教傳來後才成立教團的道教,教義“雜而多端”,大略如劉勰《滅惑論》所總結:“上標老子,次述神仙,下襲張陵。”綜合了華夏民族傳統巫教的符箓咒術、“中華仙學”的神仙煉養之道和多神崇拜等信仰,在道家以道爲本、清靜無爲的哲學思想旗號下,組建起一家之學。道教承道家兼容並蓄之長,有博采諸家之風格,受惠于佛教者最多。自教團成立後不久,道教從教義到教製,便不斷吸收、效仿佛教,其生死觀更是深受佛家生死觀影響,越到後來,越接近于佛教。道教生死觀的內容及其與佛教生死觀的關系,大略有以下叁個重要方面。
一、從肉體長生到超出生死
長生不死,乃道教諸派共同的理想。這種信仰,早在道教教團成立以前很久,便流傳于華夏民族中。長命不老乃至不死、永生,稱爲“成仙”,從字義看,仙(古字“仙”),指遷居山中修煉而達長生不死的特殊人物。早期道教所信仰的成仙,主要指肉體長生,如傳說彭祖壽八百歲、安期生壽叁千歲等,被作爲上古成仙的範例。《抱樸子·論仙》說:“若夫仙人,以藥物養身,以術數延命,使內疾不生,外思不入,雖久視不死,而舊身不改。”後來雖然說仙有飛升天界的天仙、遊于名山海島的地仙及死後蛻變的屍解仙叁類之分,或天仙、神仙、地仙、鬼仙、人仙五種仙,但爲世所重者,在早期實在“舊身不改”而仍舊生活于人間的人仙、地仙。《抱樸子·對俗》說得很明白:“求長生者,正惜今日之所欲耳,本不汲汲于升虛,以飛騰爲勝于地上也。若幸可止家而不死者,亦何必求于速登天乎?”誠如釋道安《二教論》所言:“道稱不死”,“道法以吾我爲真實”。這種舊身不改而生長于人間的憧憬,完全是物質性的、自我爲中心的,與佛家的精神解脫及諸法無我說頗爲不同。
肉體長生的成仙信仰,出于對人生、人間的摯愛,植根于華夏民族摯愛人生的現世主義人生態度。希求長期地、無限期地生活于人間,飽享人世間的各種幸福,當然是出于對人生、人間的肯定與貪戀。因人生幸福美滿,意味著幸福之結束的死亡,在道教徒看來便成爲最可悲、最可怕的事。“生可惜也,死可畏也”(《抱樸子·地真》),人生太值得珍惜眷戀了,只是過于短暫,“百歲光陰石火爍,一生身世水滄浮”(張伯端《悟真篇》),百年匆匆,如白駒過隙,還來不及嚼透人生的甘甜,衰老、死亡便接踵而至,催人與草木同朽,秋蟲共盡,這種無情的現實激發起道教徒戰勝死亡威脅的強韌意志。他們不像儒家、道家的哲人們那樣只是以自然主義的達觀哲學自我安慰,以沖淡死亡焦慮,而對以長生現實戰勝死亡充滿自信。“我命由我,不在于天”,是道教徒向死亡宣戰的口號,他們確信;人可以憑智慧達造化之理,盜取陰陽之機,作自己生命的主人,逆轉生命衰亡的趨向。
早期道教除了歎惜人生短暫外,對人生的缺陷無多指摘,也不大談論他生後世,以中國人傳統觀念中的死後做鬼爲不幸,其“貴生”、“重生”,以人生爲本,肯定人生價值的態度很是明顯,與佛家著力揭露人生諸苦交攻、輪回可畏的人生態度,很是不同。關于生死,佛家重在窺破生之空、無生(無實體出生)的本性,道教則追求現世的肉體生命不死,“佛倡無生,道求不死”,是當時人們對于佛道二教宗旨的概括。長生不死,雖然是出自人樂生畏死本性的憧憬,但樹爲宗教教旨,容易被從邏輯和經驗兩大方面證僞:從邏輯上講,既然有生,便無不死之理;從經驗事實看,千古無不死之人。道教的長生不死尤肉體不死說,曆來便被主要屬儒家的反對派駁難指責。
從東晉起,隨佛教之盛傳,道教開始大幅度地融攝佛家之說,以組建自家教義體系。佛家的叁界、五道、輪回、因果、天堂地獄、劫災等說或被原封不動搬進道經,或略加改造而成爲道教的東西。和佛家一樣,道教經典也說衆生由自作善惡業的因緣,輪回于叁界五道中。如《洞玄靈寶諸天世界造化經》說:“衆生死時,形滅而神移,皆緣其生時所作罪福,至彼五道之處。何謂五道?一者天道,二者人道,叁者地獄之道,四者餓鬼之道,五者畜生之道。”又說:“天地敗而複成,衆生死而複生,無有窮已。”世界成已,其後有七日並出,焚盡一切,然後再成,無有休止。佛家說衆生有胎卵濕化四生,道經則說有花、化、胎叁種生;佛家說叁界有二十八天,道經則說有叁十六天;佛家說有八大地獄,道經則說有九幽地獄。道經說善惡報應,亦略同佛經,如《太上洞玄靈寶業報因緣經》說,今世作帝王國主者。系因累劫修齋奉戒、廣種福田、不嗔不恨、設大齋醮濟度有情,命終生天,受天福盡,下降人間;“若作帝子王孫公主王妃者,從曆劫修善、多種因果中來”;“破齋欽酒食肉者,後生饑寒作餓身”;“毀壞經像及輕慢,後生蟲癞膿爛形”;“誹謗叁寶並訾毀,後生無告豬羊狗”。偈雲:“罪福如影響,吉凶若車輪,爲善得善報,爲惡受惡緣,皆自蒙其福,莫不由本身。”顯系效仿佛經。
不過道教說生死輪回、善惡報應,與其本有多神崇拜的信仰結合,說衆生生死壽夭、貧富禍福,皆有衆神司掌。《太上洞神天公消魔護國經》說,凡人受胎,即天降司命司錄常來擁護,“籍系叁元,名書上帝”,在神那裏上了戶口。《太上老君說五鬥金章受生經》曰:“受生之時,五鬥星君、九天聖衆注生注祿,注富注貧…
《生與死-佛教輪回說 第八章 中土人士的生死觀》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