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篦,我且許你會卻,我喚作拳頭作觸,不喚作拳頭則背,你卻如何奪?更繞你道個“請和尚放下著”,我且放不著。我喚作露柱則觸,不喚作露柱則背,你又如何奪?我喚作山河大地則觸,不喚作山河大地則背,你又如何奪?
宗杲舉手頭竹篦爲例,說明學人若以對象性思維去認識把握某個客體所遇到的困惑;若你肯定判斷,就是“世谛流布”,即與佛教聖義谛相抵觸的世俗化認識;若作否定判斷,即作“佛法理論”又與人們的生活經驗相違背。對人類思維中出現的二律背反現象,佛教常以真俗二谛來解釋,即把世俗谛解釋不了的歸于聖義谛,把聖谛不能涵蓋的歸于世俗谛。宗杲則認爲,這樣看只是對矛盾的退讓和逃避,即沒有從根本上解決矛盾,宗杲從手中的竹篦說到拳頭、露柱,又推及整個山河大地,指出這種矛盾是無處不在的,如果不改變思維理路,即便暫時能回避,最終還是陷于困惑和矛盾。
爲警策學人不可依持自己的理性思維,宗杲甚至提出,那些在世俗世界裏聰明靈利的人,在參禅方面,往往反不如那些愚鈍的人更容易找到入手處。因爲這些人往往纔聞師家舉出公案,就將心意識來領會,並依尋常理路去尋思猜度,更兼伶牙俐齒,將思量得到的,認作實法,形之詞色,以逞口利。豈不知這是錯用心識,枉費心機,于生死大事,無半分交涉,宗杲說:
永嘉有言:損法財,減功德,莫不由茲心意識。以是觀之,心意識之障道,甚于毒蛇猛虎,何以故?毒蛇猛虎尚可回避,聰明利智之士以心意識爲窟宅,行住坐臥,未嘗頃刻不與之相酬酢,日久月深,不知不覺與之打作一塊。亦不是要作一塊,爲無始時來,行得這一路子熟,雖乍識得破,欲相遠離,亦不可得,故曰毒蛇猛虎尚可回避,而心意識真是無你回避處。
關于人類理性思維對參禅悟道的負面影響問題,前代禅師亦各有論及,如南泉普願即稱“近日禅師太多,覓個癡鈍人不可得”。德山見面施棒,臨濟動辄大喝,皆有否定人的思維知解的意味,但對人的心意識深惡痛絕,以至喻之爲毒蛇猛虎,則僅見于宗杲禅師。禅師這樣做自然有不得已的苦衷,面對公案禅、文字禅流弊日識,臨濟正宗宗風不絕如縷的局面,宗杲不能不以激烈的言詞來針砭時風,以期矯枉過正,挽回叢林頹靡之勢。
(四)看個“無”字
那麼,如何擺脫日常理性思維的束縛和控製呢?宗杲認爲,“方寸若鬧,但只舉狗子無佛性話……若透得個“無”字,一時透得。”所謂方寸之鬧,包括消極的和積極的兩方面的意念活動。消極的方面即人的妄想顛倒,諸種煩惱。也包括人的思維意識;而積極的方面,指人汲汲求悟而又不摸門徑、尋不到入處的心理狀態。依宗杲的看法,看“無”字話頭,不特止妄想顛倒,亦且破疑情,明根本,洞見自家本地風光。
疑情未破,但只看個古人入道底話頭,移諸日許多作妄想底心來話頭上,則一切不行矣。僧問趙州“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州雲“無”,只這一字,便是斷生死路頭底刀子也。妄念起時,但舉個“無”字,舉來舉去,蓦地絕消息,便是歸家穩坐處也。此外別無奇特。
宗杲還認爲,“千疑萬疑,只是一疑。話頭上疑破,則千疑萬疑一時破。話頭不破,則且就上面與之厮崖。”參“無”字話頭,爲什麼會有如此效力呢?宗杲認爲,關鍵在于參透“無”字即意味著破生死心,斷生死命根,即了辨生死大事。
人們在生活中之所以百般算計,千般計較,皆源于執妄爲實,認假爲真。而這種顛倒妄想又源于將心識與萬法截然分離,執持萬法爲實有。從而未得患得,已得患失,終日在名利場上、是非窩中備受煎熬。看“無”字話頭,就可以斬斷分別性思維、對象性思維的自然趨向,在迷悶痛絕處,豁然悟到萬法惟識,一切皆空,空亦不立的空明境界,斷分別心,滅生死心,從有分別、有對待的差別境界,進入無生玩滅、無分別無對待的涅槃境界。其《示妙淨居士》雲:
苟能直下信得及,不向外馳求,亦不于心內取證,則二六時中,隨處解脫。何以故?既不向外馳求,則內心寂靜;既不于心內取證,則外境幽閑,故祖師雲:境緣無好醜,好醜起于心。心若不強名,妄情從何起?妄情既不起,真心任遍知。知內心外境,只是一事,切忌作兩般看。
宗杲還舉沩山問仰山:“妙淨明心,子作麼生會?”仰山雲:“山河大地,日月星辰”,妙淨明心即是山河大地,山河大地亦即是妙淨明心。修行功夫,即在于時時保任此妙淨明心,不受染汙。“若妄念起時,不必用力排遣,只舉僧問趙州“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州雲“無”。舉來舉去,和這舉話底亦不見有,不覺失聲大笑一巡時,便是歸家穩坐處也。”顯然,看“無”字話頭,同時具有“止”和“作”兩方面的功用。“止”即止息妄念思慮,達到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的確良境界;“作”即明心見性,達到不生不滅、湛然常寂的空明境界,而且“止”和“作”的過程是一體的,止息妄念的過程同時也就是證悟清淨心地的過程。
(五)不得作有無會
在《大慧語錄》中,宗杲除舉趙州狗子無佛性的話頭外,常舉的話頭還有雲門的“乾屎橛”和“露”字話頭,在古德千百則公案中,宗杲爲什麼單提這幾則話頭讓學人去參呢?這與宗杲“看話禅”對“悟”的理解直接相關。具體言之,在看話頭過程中,“疑”、“斷”和“悟”是密不可分,或者說是一體的。古德有言,“小疑小悟,大疑大悟,不疑不悟。”疑是悟的前提,也是走向悟的門徑。那麼如何生疑呢?宗杲看來就是把自己的日常思維推向絕處,如老鼠鑽入牛角尖相似。直到思無可思,想無可想之時,漆桶打破,命根立斷,世谛流布,佛法理論,一齊抛卻,纔悟見光明澄徹的新天地。在這一過程中,話頭如一把利刃,參話頭即以此利刃將種種虛妄,種種思量一齊斬斷,如斬一團亂絲相似,一斬一齊斬,一斷一齊斷。那麼什以樣的話頭纔有這樣的效用呢》必然是易使人起疑情者。“無”、“乾屎橛”、“露”等在禅機問答中,沒由頭地被禅師指出,學人必有被兜頭潑下一身冷水相似。因爲這些詞語或物事,與學人所問或南轅北轍,或毫不相幹,乍聽之下,必生錯谔和驚訝,與遭師家棒喝相似。尋常習慣的思維路數至此不再起作用,問來問去,未得明白,反倒更加“迷惑”。而這種迷惑正是參禅所需要的,應該注意的是,對趙州“無”字話頭,不得從“有無”的角度去尋思索解,即不能去“思想”,而必須進入特定的禅的氛圍中去“體證”。他說:
但將妄想顛倒底心,思量分別底心,好生惡死底心,知見解會底心。欣靜厭鬧底心,一時按下,只就按下處,看個話頭,僧問趙州“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州雲“無”。此一字子,乃是摧許多惡知惡覺底器杖也。不得作有無會,不得作道理會,不得向意根下思量蔔度,不得向揚眉瞬目處朵根,不得向語路上作活計,不得飏在無事甲裏,不得向舉起處承當,不得向文字中引證。但向十二時中、四威儀內,時時提斷,時時舉覺“狗子還有佛性也無”之“無”。不離日用,試如此做工夫,看月十日,便自見得也。
這裏提出參“無”字話頭所應注意的兩個方面:其一是正確理解“無” 的意義和功用。“無”在參話頭的過程中,不能做實詞解,即不能認爲它有世俗所謂實在的意義,也不能認爲它有聖義谛所謂實在的意義。簡單地說,當趙州回答學人“無”時,他既不是在“有無”的意義上講狗子無佛性,也不是指引學人去認取“無心”、“無事”或“無念、無相、無住”等等佛教第一義谛的道理。它只具有否定的意義,警示參禅者“不得作有無會,不得……”。如果它有什麼實在的意義,其意義就在于這八個“不得”。參禅者以“無”字,將一切世間法、出世間法掃蕩盡淨,爲下一步的開悟留下一空曠虛豁的心靈空間。其二是在日常生活中參話頭,這是針對當時的文字禅、默照禅而發的。參話頭不必拼絕一切世緣,專在語言文字上下功夫,談玄談妙或做出一篇詞句美妙的偈頌,也不得專在靜默處去苦思冥想。只須在行住坐臥中時時照顧“無”字話頭即可。“古人雲:“我這裏是活的祖師意,有什麼物能拘執他,”若離日用,別有趣向,則是離波求水,離器求金。求之愈遠矣。”在參禅者現實的生命活動中,開悟有重要意義,因爲禅是活生生、活潑潑的,是打通了個別和一般、短暫與永恒、個體與宇宙的分別和對待之後獲致的境界,而一般只能在個別中體現、永恒寓于每一個瞬間,宇宙全體也只能在有情識的生命個體中得到全息表達。所以禅的境界只能在個體現實的生命實踐中得以實現。
(六)隨緣放曠,任性消遙
參“無”字公案得悟,還可以從惟識學的角度得到說明。依惟識學的觀點,心識分爲八識,其中前五識眼耳鼻舌身相當于感性認識,第六識意識相當于理性認識,第七識末那識相當于悟性認識,第八識種子識屬于本性或自性認識。八識之中,第七末那識常執第八識的相分爲自內我,這就是俱生我執,由此我執,衆生的意念行爲,都是有分別、有對待,從而招致種種無明煩惱。所謂開悟,就是在第七識上完成徹底的轉向,破除我執,這樣第八識中的一切種子就變得清淨無染。按惟識學的說法,即轉第七識爲平等性智。第七識既轉,第八識亦轉爲大圓鏡智,第六識轉爲無分別智。第六識既轉,即破除分別性、對象性思維障礙,以清明澄徹、整體圓融的意識去支配前五識,就能五圓六通,所作著辦,此即成所作習,宗杲說:
只覺得肚裏悶,心頭煩惱時,正是好底時節,第八識相次不行矣。覺得如此時,莫要放卻,只就這無字上提撕。
第八識既除,則生死魔無處棲柏,生死魔無棲泊處,則思量分別底,渾是般若妙智,更無毫發許爲我作障。
“第八識相次不行,”即通常所說的“言語道斷,心行處滅,”意味著平素人們習以爲常的分別性思維暫時休歇。宗杲認爲此時正是著力處,須著實參究。所謂除卻第八識…
《第八章 臨濟法門(叁)——楊歧宗的建立 叁、宗杲及“看話禅”》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