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色。長短大小在目前,可笑時人會不得。”(注:《古尊宿語錄》卷45。)只有罷卻情塵意想,才能欣賞眼前的景色,即物即真,聆聽無情說法,“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淨身”。(注:《五燈會元》卷17《蘇轼》。)在山水之中感悟到永恒的佛性:
香殘火冷漏將沈,孤坐寥寥對碧岑。萬井共當門有月,幾人同在道無心?風傳喬木時時雨,泉瀉幽岩夜夜琴。爲報參玄諸子道,西來消息好追尋。(注:《古尊宿語錄》卷45。)
香殘燭盡的深夜,禅師獨坐禅房,面對窗外黛色青山,心性空明。“月色如此,勞生擾擾,對之者能幾人”?(注:《五燈會元》卷10《惟正》。)雖然千家萬戶都可以看到月亮,但有幾人能無心于事,于事無心,能從容地欣賞月景?觸目即菩提,能得此趣的人實在太少。風傳喬木,枝葉搖曳,織成沙沙雨曲;山泉瀉溜,泉韻悠揚,飄送幽缈琴聲。這一切,不正顯露著存在的最深奧秘,流露著西來消息,明明白白在眼前,爲什麼不好好參究,而去觀念名相中撈摝禅道?這是由于不能使心境澄明,心中物欲障蔽,以至于不能對自然景致作即物即真的觀照。要想使觸目菩提的感悟得以實現,需要水月相忘式的觀照。克文《寄塘浦張道人》雲:
世俗塵勞今已徹,如淨琉璃含寶月。煉磨不易到如今,寶月身心莫教別。死生倏忽便到來,幻化身心若春雪。唯有道人明月心,日用廓然長皎潔。(注:《古尊宿語錄》卷45。)
在水月相忘的觀照中,雁與潭互爲觀照的主體,都具有空靈和澄明的質性,映照雙方無心而澄澈,沒有情感的粘著糾葛。黃龍禅強調“法身無相,應物現形。般若無知,隨緣即照”。(注:《黃龍錄》。)以無知般若,隨緣應照萬物。能觀與所觀,如淨琉璃含寶月,澄明透徹,呈現出無情之情、自在自爲的律動。“寒風激水成冰,杲日照冰成水。冰水本自無情,各各應時而至。世間萬物皆然,不用強生擬議”。(注:《五燈會元》卷17《清源》。)黃龍禅人突破了生死牢關,別具雍容澄明的襟懷。用這種襟懷來審視世間萬物,就會在情纏欲縛、粘著膠固的萬物關系之中,感受到去來任運、灑脫無拘的平常心,從而在絕情中見至情,在無心中顯真心:“白雲無心意,灑爲世間雨。大地不含情,能長諸草木。”(注:《五燈會元》卷18《最樂》。)白雲化雨,大地涵木,卻“無心意”,“不含情”,大功不宰。以這種心態處世,就會使耳根、眼根乃至六根的涵容性拓展到極致:“應耳時若空谷,大小音聲無不足。應眼時如千日,萬像不能逃影質。”(注:《黃龍錄續補》。)此時便會産生“竹影掃階塵不動,月輪穿海水無痕”(注:《續古尊宿語錄》卷1《從悅》。)式的靜默的觀照,悟者的心, 如竹影掃指時的階塵,如如不動;似月輪穿映時的海水,澄澈無痕。“浮雲散盡狂波止,天上玉蟾水底圓。皎潔迥然通湛寂,此時消息若爲傳?水無待月之心,月無投水之意。水月全收,光歸何所?解道孤圓吞萬象,令人長憶老盤山”。(注:《續古尊宿》卷1《惟清》。)浮雲狂波, 是障蔽觀照雙方的情識計較。只有將它們滌蕩無余,才有一輪新月,水底孤圓,才有皎潔高華清湛甯靜的澄明之境。但“皎潔迥然”,也不過是勉強用來形容的名詞而已,真正的水月相忘境象,不能用語言表達。在水月相忘的觀照中,觀照的雙方是如此的純明透徹,如此的無心無意。唯其無心無意,才有真心厚意。慧南《退院別廬山》雲:
十年廬嶽僧,一旦出岩層。舊友臨江別,孤舟帶鶴登。水流隨岸曲,帆勢任風騰。去住本無著,禅家絕愛憎。(注:《黃龍錄》。)
古時十方叢林的住持和尚,一般不過叁五年。如果德風高卓,僧衆心服,則可共推再任。慧南在廬山歸宗寺當了兩任,又受筠州僧衆的迎請,到黃檗寺任住持,詩即作于此時。慧南在廬山一住十年,離開旖旎秀美的廬山,和十年來相濡以沫的僧衆,自不免戀戀不舍。“十年”與“一旦”的強烈反差,流露出依戀情懷。離山之時,舊友一直送到江邊,而詩人則出世脫俗,攜鶴登舟。離廬山往黃檗,要穿鄱陽,入贛江,出蜀水。這段行程,江水彎曲。但水流無心,毫無滯礙;帆勢得風,隨意軒騰。在頸聯裏,詩人的主觀意念漸漸淡化,與流水風帆合而爲一。他自己就是水是帆,“隨流”、“任風”,毫無粘著。但尾聯又偏偏強調“本無著”、“絕愛憎”,使讀者感到此地無銀叁百兩。說個“無著”,還是著了“無著”,不能作太上忘情。從禅悟的立場上看,“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注:什譯《金剛經》。)本來無聚,遑論有離,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對離情別緒的禅意的超越,曆來詩人禅客也多有吟詠,如白居易《送文暢上人東遊》“得道既無著,隨緣西複東”,張喬《贈初上人》“空門無去住,行客自東西”,吳融《送策上人》“昨來非有意,今去亦無心”,皎然《答道素上人別》“幻情有去住,真性無離別”等等,但這只是側重于無著一面的描寫,如果因此而對相別絕無依戀之情,也並非是悟:“雖是忘機者,難齊去住間。”(注:無可《送章正字秩滿東歸》。)在離別時仍然將自己的整個身心投入其中,這才是“隨處作主,立處皆真”。禅者對離別持“一期一會”的莊嚴態度。一期是人的一生,一會是只有一次的相會,人生聚散散聚,聚散之間,沒有一次是相同的聚會。禅者用“相送當門有修竹,爲君葉葉起清風”的清美詩句來表達這種感受:送朋友到門口時,屋舍旁邊綠油油的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好像也在送客似的。慧南一方面感到“本無著”、“絕愛憎”,一方面卻流露出深潛在其背後的缱绻、依戀,乃是不忘人性,而又超乎人生的。
對來去自由的感悟,以法常禅詩爲最。法常在入寂前的清晨,“書《漁父詞》于室門,就榻收足而逝”。(注:《五燈會元》卷18《法常》。)雍容不迫,宛如遊子還家:
此事楞嚴嘗露布,梅華雪月交光處,一笑寥寥空萬古。風瓯語,迥然銀漢橫天宇。蝶夢南華方栩栩,斑斑誰跨豐幹虎?而今忘卻來時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鴻飛去。
《楞嚴經》卷2載,波斯匿王自覺時光飛逝,生命短暫, 身體逐年、逐月、逐日衰變,“刹那刹那,念念之間,不得停住”,深感生命虛幻,遷變無常。佛啓發他,在變化的身體之中,有不生不滅的自性:“彼不變者,元無生滅。”波斯匿王受此開示,當下大悟。梅花雪月,都是純白之色,叁者交光互映,是澄明的極境。參透生死之理的詩人,對肉身的寂滅付諸一笑,因爲他感悟到,在風鈴鐵馬聲中,不正是有“這個”在!璀璨銀河,橫亘天宇,個體生命與宇宙法性合而爲一。生命如同蝶夢,蝶化人,人化蝶,本無區別,貴在有栩栩自得的心境。那跨在豐幹虎上的,不正是支配“六和合”的“一精明”?詩人借用寒山“十年歸不得,忘卻來時道”成句,說自己多年沒有回家,如今連以前來這裏的路,都忘得一幹二淨。這是因爲自己沈潛于不斷的修行之中,連生命的足迹都已忘卻,達到了毫無粘著的境界。結二句透露出“手揮五弦,目送歸鴻”的高情遠韻,鴻飛冥冥,象喻自性沖破器世間的牢網,而翺翔于自由自在的禅悟境域。禅師對生命的審視,甯谧、從容、安祥、明淨,生命的逝去,猶如寒潭雁影,雁去而潭不留影,“留”下的只是亘古的澄明。
叁、自信無求 雄猛奔放
黃龍叁關的生佛平等觀念,生發出黃龍宗人自信獨立、雄猛奔放的氣質。黃龍禅強調主體的高度自信:“登山須到頂,入海須到底。登山不到頂,不知宇宙之寬廣;入海不到底,不知滄溟之淺深。”(注:《五燈會元》卷17《慧南》。)性空妙普宣稱“家無二主”,著《見佛不拜歌》,(注:《五燈會元》卷18《妙普》。)將自性擡到至尊無倫的地位,深得臨濟禅掃蕩偶像的精髓,被列爲黃龍禅門人的大詩人蘇轍將這種精神贊歎爲“扭鼻徑參真面目,掉頭不受別鉗錘”。(注:《五燈會元》卷18《蘇轍》。)以百丈開悟因緣相許。馬祖用“野鴨子”公案接引百丈,將百丈鼻頭扭痛,使他直接參悟到人生的真面目,次日馬祖升堂,衆僧剛剛集定,百丈即將馬祖的坐席卷起,表示法會已經結束,馬祖只得下座,問他何故,百丈說“昨天被師父扭得鼻疼”。意思是昨天承蒙師父的教誨,已大徹大悟,對師父的開示,可以掉頭不顧,不再需要受鉗錘鍛煉了。黃龍禅禀承臨濟“驅耕夫之牛,奪饑人之食”的峻烈風格,用峻烈禅機錘煉學人,“拗折拄杖”、“拈卻缽孟匙箸”,(注:《續古尊宿語錄》卷1《悟新》。)將參禅者外在的依倚全部奪去,使他們能夠真正自如地行走、吃粥吃飯。經由了極其嚴格錘煉的禅者,大悟不存師,般若威光煜煜顯發。克文頌百丈再參馬祖公案:“客情步步隨人轉,有大威光不能現。突然一喝雙耳聾,那吒眼開黃檗面。”(注:《古尊宿語錄》卷45。)百丈參馬祖前,未能見性。馬祖振威一喝,百丈叁日耳聾。正是在這蓋天蓋天的一喝中,百丈獲得了嶄新的禅悟慧命,成爲那吒式的自立自信者。法因的開悟詩也表達了這種感受:“嶺上桃花開,春從何處來?靈雲才一見,回首舞叁臺。”(注:《五燈會元》卷18《法因》。)嶺上桃花盛開,參透花從何處而來,也就參透了禅的奧妙。詩意謂靈雲見桃花而開悟,猶如賤者得貴,由一個普通平民,轉身一變爲在叁臺(指顯要位置)上笑傲自得的重臣。克文頌靈雲見桃花悟道亦雲:“奇哉一見桃花後,萬別千差更不疑。獨有玄沙言未徹,子孫幾個是男兒?”(注:《古尊宿語錄》卷45。)同樣表達了對師家權威的否定。靈雲見桃花悟道,到底“悟”了個什麼,禅僧往往不明其旨,只是一味盲目贊許,獨有玄沙發出了“敢保老兄未徹在”的質疑,有大丈夫氣息。自信獨立的禅者,不會對任何事物産生執著:“愛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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