楞伽妙谛印禅心
——論《楞枷經》對禅思禅偈的影響
吳言生
[西安]人文雜志,1999年第1期
149-156頁
--------------------------------------------------------------------------------
【作者簡介】吳言生 陝西師範大學文學研究所 郵政編碼:710062
--------------------------------------------------------------------------------
早期禅宗傳授,特重《楞伽經》。禅宗東土初祖達摩大師以四卷《楞伽經》授與二祖慧可,並囑他“我觀漢地,唯有此經。仁者依行,自得度世。”慧可依言奉行,並令弟子們“常赍四卷《楞伽》,以爲心要,隨說隨行。”(《續高僧傳》卷16《慧可傳》)此後數代禅宗祖師,一直都將《楞伽經》作爲重要經典遞相傳承。考察《楞伽經》的一些基本理念,我們發現,《楞伽經》影響的不僅僅是初期禅宗史,而且是整部禅宗史。
《楞伽經》是結合如來藏思想與阿賴耶識思想的經典。全書反複強調,無始以來的習氣造成了人們的沈迷,使人們不能了知所謂諸法實際上是自心的顯現。如果能夠徹悟叁界唯心,萬法唯識,舍離能取、所取的對立,就可臻于無所分別的解脫境界。這些思想,爲後世的禅宗所汲取弘揚,蔚成絢爛瑰麗的禅心詩韻。
一、叁界唯心,萬法唯識的唯識理念
體現《楞伽經》思想的基本範疇是五法、叁自性、八識、二無我。所謂五法,即是“相、名、妄想、如如、正智”(卷4。 本文凡僅標卷數者,爲4卷本《楞伽經》卷數)“名”指概念,“相”指事物, “妄想”指思維。“名”、“相”指思維對象,“妄想”指思維本身。“正智”爲洞察妄相的智慧,“如如”爲徹悟性的“真理”。經文說,設立種種的名詞,是爲了表示種種現象。但要追究名相的根本,卻不可得。智者在名相的生滅中,始終遠離妄覺,不受諸法的纏繞,就是“如如”。諸法自性了不可得,就是如如之境。于如如之境,隨著進入正覺,不斷不常,妄想不起,就是正智。所謂叁自性,指妄想自性、緣起自性、成自性。而所謂“八識”,指第八的如來藏識(阿賴耶)、第七的末那識(俱生我執)、第六的意識,以及眼、耳、鼻、舌、身的前五識。所謂二無我,指“人無我”和“法無我”。“人無我”,指離了妄想自性所執著的我,和由我引起的所作所爲所想等等。因爲由五陰入聚所構成的“我”的身心作用,都是由愚癡和愛欲引起的業力所生起。了解本無實我的存在,就是人無我智,它重在對主體世界的否定。而所謂“法無我”,則是指覺知五陰、十八界、十二入等等的妄想情狀,洞察陰界入等,遠離我和我所,它重在對客體世界的否定。五法、叁種自性、八識、二種無我,不僅基本概括了唯識系的主要邏輯範疇,也大致概括了唯識系的基本思想體系。
對這一思想體系精華,禅宗也予以汲取。不過,與《楞伽經》的理論論證不同,禅宗將對叁界唯心,萬法唯識的感受,用詩意的感悟、靈性的境界加以顯現,而不再膠葛于紛繁複雜的名相。《古尊宿語錄》卷47:
舉《楞伽經》五法、叁自性、二種無我。東林頌:“破瓶豈複作瓶事,焦種不應生孽芽。如彼虛空盤大子,毛輪垂發翳開花。”雲門(大慧宗杲)頌:“陝府鐵牛白癞,嘉州大象耳缌。兩個病痛一般,咄哉漆桶不快!”
東林的頌,直接化用《楞伽經》成句。“破瓶”二句化用“譬如破瓶,不作瓶事。亦如焦種,不作芽事。”(卷1 )之意,指萬法本空,如果將萬法執爲實有,如同期望破瓶盛物,焦種生芽般荒唐。“如彼”二句化用“如虛空兔角,及與槃大子。無而有言說,如是性妄想。”(卷2)“于彼起妄想,陰行如垂發。”(卷2)進一步申明妄想皆不實,萬法本無根的思想:兔本無角而設想有角,槃大(石女)不能生子而設想石女生兒,明明沒有的東西,卻可用言語來描述它,這都是人們自心的妄想所生。執幻成真,便是妄想。凡夫執著五陰爲身心之相,如同病眼者看見虛空裏有毛輪如垂發,或是看見空花亂舞,“譬如種種翳,妄想衆色現。”(卷2 )東林之頌熔鑄《楞伽經》語意,主旨在于說明一切唯心所造,重在破斥內外境界的實存性。
大慧宗杲的偈頌,更顯禅宗的本色。河南陝府城外有大鐵牛,傳說是禹王爲防黃河泛濫所鑄,爲黃河守護神。嘉州大像即樂山大佛。陝府鐵牛與嘉州大像本來風馬牛不相及,但在禅悟之境裏,兩者卻可以直接發生關系。宗杲的詩說陝府鐵牛得病,嘉州大像受災,兩者心心相應,渾如一體,猶如“嘉州牛吃草,益州馬腹脹”(杜順《法身頌》)、“張公吃酒李公醉”(同上卷14《象田梵卿》)之類的禅境,系萬物一體不可思議的悟境。宗杲的頌語,生動形象地表示了這種禅悟之境,顯示了悟者精神生命的絕對自由,從禅悟的層面顯示了對“叁界唯心,萬法唯識”的體驗。
《楞伽經》偏重文句,名相支離,在流傳過程難免會産生一定的弊病。範文瀾先生曾謂“曆來佛教書籍都是憑空架說,違反事實,強辭奪理,穿鑿附會,巧立多種外目,支離蔓衍,煩碎繳繞,……唯識宗更爲瑣碎,……這種煩瑣的分析,和我國“得意忘言”的思惟習慣不合。”(《唐代佛教》P35,人民出版社79 年版)如果說《楞伽經》關于“五法”、“八識”之類的精細的分析,和華夏傳統的得意忘言的思惟習慣不合的話,那麼,大慧的詩頌,則揚棄了支離的名相,直契如如不二的悟境,體現了禅宗鮮活靈動的感悟和生機遠出的悟性。
禅宗發展到唐末五代時,祖師們大多呵佛罵祖,輕視經典,以至衆多的參禅者連佛教的基本理論都不熟悉。法眼禅師爲挽此頹風,提倡叁教合一。他將禅與唯識結合起來,經常標舉叁界唯心萬法唯識,並作《叁界唯心頌》:
叁界唯心,萬法唯識。唯識唯心,眼聲耳色。色不到耳,聲何觸眼。眼色耳聲,萬法成辦。萬法匪緣,豈觀如幻。山河大地,誰堅誰變?
叁界唯心,萬法唯識,重點說的是眼耳鼻舌身意,與色聲香味觸法間的相互關系。法眼認爲,這些關系是有序的,不是無序的。眼見色,耳聞聲,宇宙萬法才會顯示出其原本的規律和秩序。內六根與外六塵相接而産生的一切事物,都是緣起而有,因而我們可以觀察到這世界如夢幻似的存在。山河大地似乎永恒,但在這“堅”的表象背後,卻涵蘊著“變”的鐵律。法眼的意圖,是教人證入“遠離于斷常,世間恒如夢。”(《楞伽經》卷1)的不二智。
法眼這首禅偈爲只知教義的人指出了實修實證的方向,同時向不通經論、胡棒亂喝的禅僧提出了學習經論的重要性。後來法眼門人德韶作偈:“通玄峰頂,不是人間。心外無法,滿目青山。”法眼譽之爲:“即此一偈,可起吾宗。”(《五燈》卷10《天臺德韶》)通玄峰喻禅心的“妙高峰”,一旦見道開悟後,身心內外成淨土,紅塵不複是人間。此時,身心與山河大地融爲一體,唯此一心,更無別法,舉足下足,無非道場。煩雜喧囂的人世,渾同莽莽青山。法眼本人的《叁界唯心頌》雖然帶有極強理論色彩,但他仍然服膺于弟子的這首直探心源的禅偈。這說明,雖然在理論修養上,禅家主張從教理中汲取營養,但論起禅學體證來,禅家還是主張名相皆去,渣滓盡化,直接契入與天地宇宙渾然同體的詩意感悟。
二、佛凡一體,染迷淨悟的如來藏思想
“如來藏”是《楞伽經》重要思想之一。“如來藏”的藏,是胎藏的意思。如來藏,意謂如來在胎藏中。作爲“佛性”的別名,如來藏突出了一切衆生生來具有清淨的如來法身,強化了人人皆可成佛的觀念。經文又指出,“如來藏”受到“無始”以來的“虛僞惡習”熏染,因而被“客塵”煩惱所障蔽,從而變成了“識藏”,變成了能夠直接派生出世上一切的總基因阿賴耶識。由于它被染汙的七識攪在一起,從此在“苦樂”之中生滅不息。因此,佛法修證,就必須將被熏習汙染的如來藏再轉變成清淨的如來藏:“一切自性習氣,藏意意識見習,轉變名爲涅槃。”(卷2)
《楞伽經》的如來藏思想對禅宗有著重大影響。達摩“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客塵障故,令舍僞歸真。”(《楞伽師資記》)依據的即是如來藏思想。由于如來藏思想包含著一切衆生平等、人皆具有佛性等內容,“從達摩開始,中國禅便沿著衆生平等、聖凡不二的原則立場展開,也就是朝向人對自身價值的發掘方面展開,這一思想,中經慧能的發展,至洪州禅的形成,臨濟宗的建立而達到高峰。”(注:潘桂明:《中國禅宗思想曆程》,今日中國出版社1992年版,第24—25頁。)這種觀念也直接影響到了中國禅開創者慧能的主要思想:“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只緣心迷,不能自悟。……愚人智人,佛性本無差別。只緣迷悟不同,所以有愚有智。”(《壇經•般若品》)“凡夫即佛,煩惱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後念悟即佛。”(同上)“自性迷即是衆生,自性覺即是佛。(《疑問品》)“自性若悟,衆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衆生。”(《付囑品》)慧能始終教人“見性”,強調見性成佛。“性”即是指佛性。正如有的論者所說,“慧能的佛性思想並非獨創,而繼承自曆代楞伽師從《楞伽經》中獲得的如來藏佛性思想。”(注:潘桂明:《中國禅宗思想曆程》,今日中國出版社1992年版,第52頁。)如來藏思想不僅影響了楞伽師,而且影響了整部禅宗史。《宗鏡錄》卷14謂:
《楞伽經》雲:“如來藏自性清淨,轉叁十二相入于一切衆生身中。”……如來及我,一切衆…
《楞伽妙谛印禅心——論《楞枷經》對禅思禅偈的影響》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