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空即是色」
淡思居士著
去年七月間,林語堂先生在中副寫過一篇「色即是空」,曾經引起不少讀者們的反感,如臺北的「現代」,臺中的「菩提樹」,菲律賓的「大中華日報」等,均著文作過批評。林先生是以喜笑怒罵皆文章的手筆,信手拈來,點出他自己心靈中的一點「隨感」就好,並未嘗誠意扣題著作。因是,也就不免疏忽了問題中的嚴肅意義。
以前林先生的標題是:「論色即是空」,我現在的標題是:「談空即是色」。空即是色與色即是空,這本是佛家哲學中的兩句術語,在般若心經裏,原本有幾句這樣的話:「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這中間的四句,若泛論之,可以說,統括了整個佛教的思想問題。但若專門一點說,當然,它還只是代表佛教般若一系的中心。這一系,産生在印度,成長也在印度。此與禅宗、華嚴、天臺不同。般若一系的思想,如果嚴格一點說,中國能夠了解的,並沒有幾人。在中國近兩千年的佛學史上,被推出足以代表了解般若一系思想的學者人物,只有東晉的僧肇,和隋末的吉藏。然而,他們的了解,是否就真正算得把握了印度集般若大成的龍樹的思想,還不免有著疑問。因此,克實地說,以中國固有的文化傳統,所養成的意識心態,要以之來了解般若一系的思想,那實在是相當困難的。而「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這兩句話,恰巧又正是代表印度般若一系的中心問題。于是乎,要談這兩句話,求之于中國一般士林學人中,幾乎無法可得。這話不是說,中國的知識分子就這麼低能,連這兩句話,也不能了解。而是說,這兩句話是印度般若一系的精華所在,這是代表印度人對人生、宇宙萬物了解的一個重點。他們的了解,是根據他們哲學傳統的心傳;我們的了解,則根據我們固有思想的意識。任何一件事物,由于各個立場(包括環境、教育)與思想訓練的方法不同,其認識的程度,亦必定有異。即使程度無異,也很難得求其一致的真相。要有所謂「一致」,也只能設是相似的「一致」,而無純然相同的「一致」。此所以自古以來,所有的哲學家們,在其對事物本質的認識上,都不免有著或大或小的種種差異。中國人的思想方法,一向就不大注意對客觀事物的分析理解,只著重主觀上渾融的認識。能夠把著主觀上的渾融,這就夠了。一切都可以歸納于太極,而太極又是什麼?那可以不用問,要問,那還不是我們明明朗朗的一顆「心」(宋儒就是這個主張)。所以佛教空宗的般若思想,自始就無法爲中國人所接受。要接受,便來些什麼即色義、心無義、識含義、緣會義(請參看湯用彤的「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第九章有關般若學之記述。或出叁藏記集第八)。不偏唯物,就要傾向唯心,始終無法直透入般若的「畢竟空」義。因此,「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這兩句話,也就一直沒有人把它好好的講清楚。相反地,有些文人墨客們,還喜歡誤解著拿它來跟和尚們開開玩笑;把「色」看做女人,把「空」看做虛無或烏有。說什麼和尚看破了紅塵,就是把女人看做烏有,所以出家當了和尚。林語堂先生的文章,也可以說是一種玩笑,不過,開的比把「色」看做女人,稍爲高了一點,可惜,把「空」仍是當作烏有。這不知是方塊文字的「空」,本義上就只有「虛無、烏有」義,還是現代的讀書人,就只知道「空」是虛無、烏有義呢?如果「空」只有虛無、烏有義,那當然要怪鸠摩羅什那些翻經大師,當時一時糊塗,未曾慮及于此,而致被後人誤解的。
但是,即使「空」只有虛無或烏有義,我們也要知道,佛教不是中國産生的。佛教經典的原本,不是中國文字寫的。我們必須要問問,那個「空」的原語,是什麼意思?那個「色」的原字是什麼意義?查清楚了這兩個字的原義,我們才能夠勉強談談這兩句話的問題。這裏所謂勉強談談,是因爲這兩句話涉及一個很重要的思想問題,不把空宗的思想,有一全面的了解,只知道兩個字的原義,那還是不夠資格深談的。筆者不敏,對梵語 Sanskrit 的佛學,已有若幹時間的熏習,今特在此提出,以便聊助某些喜談內典的讀友們,稍稍增加一點認識。
空、在梵文裏叫做 Sunyata(音譯舜若多),事實上, Sunyata 一語,不能簡稱爲「空」,而應稱爲「空性」。ta在此是一個接尾詞,Sunya是一個語根。當然我們可以把Sunya叫做空,但在「色即是空」這句話裏的「空」,原文並不是Sunya而是,Sunyata。有此一接尾的ta字,在梵文裏與只是Sunya一字,那就大有區別了。ta的意思有性質、實在、形態等義。空與空性是有著不同的意義的,這特別是在龍樹的思想裏。單講「空」(Sunya),梵文裏本也有虛無、非有等義,但同時也可解做空寂、空淨等義。就境界說,空寂並非「虛無」,空淨也不是「非有」的。講到「空性」,Sunyata這問題就更大了。「空性」這句話,在龍樹的中觀論裏,原是指緣起性的實義而言。緣起,是一切事物的存在原則,任何一事物的組成,都不可能脫出這個原則。這就是說:所有事物的存在,都有一種互相依待的關系。這種關系,佛教的術語便把它叫緣起。從這種緣起法則來觀察宇宙間一切事物,我們就可發現,原來所有存在的東西,沒有一件是可以單獨自立的,所有能夠感覺的或者不能感覺的,它只要是存在的,它便必需要依賴一種條件,始可以存在。甚至于耶蘇所講的神,他是最絕對,而獨一無二,自有自成的了,然而他還是要藉創造萬物,乃至他的獨生子耶蘇的關系,才可以顯示他的存在。龍樹基于這種對一切事物相依相待關系的觀察,于是乃提出了「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的一種否定實在本質的主張。這種主張的術語,就叫做「緣起性空」。簡言之,就是「空性」。空性是指一切事物的本質言,而不是指一切事物的現象言。從現象言,這個術語,就叫做色。色,在古代的翻譯家,是取其有「變壞、質礙、顯形」等義,因此把它來移譯這個字。那時,大概沒有「物質」或「現象」這兩個字眼,要不然像鸠摩羅什這樣的大翻譯家,不會不懂得采用的。即使不采用,也會懂得拿它來當一種注腳的。我們現在這些讀書人,養成了一種懶得查根問底的習性,加上一向有「好讀書,不求甚解」的雅士式的傳統觀念,于是乎,那些翻譯家們的一片苦心,也就給我們這些後世子孫糟蹋了!
這且不去管它,且問:從一切事物相依相待的關系來看它的本質,爲什麼就會叫做「空」?而這種「空」,與「色即是空」一語,又有什麼關連?
話要詳細說來,當然很長,現在爲了節省篇幅,祇好揀著一、二點談談。
凡存在的事物,哲學家們的解釋說:都必有一種本質。或者總起來說:在現象的背後,必有一種本體。可是印度佛教的哲學家們,特別是龍樹一系的,卻絕不承認現象的背後有一絕對的本體,或實在的本質。龍樹只承認,凡存的現象,都是假借著關系、條件(即所謂「緣」)和合生起的。在此種關系、條件的背後,要說有一種本質,這本質便是「空性」。這「空性」你要說它是實在的,也未嘗不可;不過你不能把它沾在概念上,一沾著概念,那就不成爲「實在」了,也就不是「空」了。這就是龍樹的否定之否定法,也就是佛教般若系思想的一個最大的特點。它的術語,便叫做「空空」,意思就是空也空,一沾著概念便不是「空」,所以必須連這個「空」的概念也要空(否定)去。以龍樹的思想說,蓋唯有「空性」,才可以産生一切事物,成立種種現象。例如說:當讀者們讀到這篇文字的時候,看起來是一種獨立存在的,但是細察起來,它卻不是獨立的。它之所以能夠映現在讀者們的眼前,是因爲透過編者的編排,又透過了檢字工友的排版,印刷機上的滑動。尤其還有這篇文字背後的作者,而作者本身能夠完成這篇文字,還必須假藉一支筆,多少張紙。把這些因素統統歸納起來,才有這篇文字存在的現象。而每個因素的背後,又有無限無限的各種存在條件的關連。例如讀者能看這篇文,能看的「看」,就不是馬上突顯的,而是經過了多少年的知識教育,父母的培植,才養成一種能讀能看文字的能力。推之知識教育的本身,授教者與受教者,其間能夠結合,能夠構成一種教育的事象,這內中又有多少多少難以言計的條件。推之父母之培養,父母之存在,父母之生我,又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織著無限的條件關連。同樣的,推之于編者本身,編者認爲這篇文字可登,或者不可登,這又不是杳然具有一種判斷能力。他的背後又織著不知需要凡幾的「判斷能力」的因素。推之于工人之檢字,作者之寫此文,亦複如是,具有不可言計的種種條件關系。華嚴經對此即喻之爲「因陀羅網」的緣起關系。因陀羅網,意即重重無盡,重重相關。從重重無盡,重重相關的存在關系去看,不用說,每一件事物的本質,都是「空性」的。(注:這種講法,原本是華嚴的法界緣起觀,與龍樹的空觀緣起,還稍有一點差別;空觀緣起,從事物的當下,即可以觀到當體即空,不需要從事物的連鎖關連性去看其本質皆空。但爲說明上的方便,今特從此事物構成因素的連鎖關連上,來解答「緣起性空」的意義。)而此種「空性」,又並非是「烏有」的,因此與純粹的「空」又不同。事物的本身,若不具此空性的「空義」(即空性之原理原則),則亦即難顯現事物存在的價值和作用。此種作用在梵文裏即叫做「空用」。基于這種存在現象的起成、作用之觀察,于是龍樹乃指出說:「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若無空義者,一切則不成」(見中論觀四谛品)。這是一種最客觀、理性的觀察法。所有的思想家們都可以提出他自己對客觀存在事物的認識,各種認識盡可各各不同,但是對龍樹此種認識法,你不能否定他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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