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大乘教義幾個關鍵問題的解說
前 言
大乘教義,崔巍浩瀚,精通實難,對其中某些根本性的問題,即關鍵性的問題,教內原無統一的定說定見。因各宗各派,主張互異,即一宗之內,亦每隨人而異其說。面對這種情況,只好一面求同存異,另一面對此應盡量排除偏而不中之見、缺而不圓之說,力求探索以“如所有性真實性”和“盡所有性一切性”爲內容的看法和說法,從而使學人能據之以通聖教、達正理、起妙行而超凡入聖,成就其相應的聖果。
多年來,筆者將注意力集中于大乘教義的核心,“法印、心印”之交相勘證,“四依”之展轉應用,結果小有所悟。今特根據平日千慮之一得,拈出有爲法與無爲法、真如究竟是什麼、無住爲本的意義、成佛究竟是浪子還家似的歸本還是出谷遷喬似的轉依等幾個關鍵性問題,試加論述,以就正于教界諸大德。
一、有爲法與無爲法
一切諸法,皆相依相待而有,任何一法,都是或近或遠地以一切法爲緣而生住;反過來,一切法也是或近或遠地以任何一法爲其生住之緣。特別是直接成對的法,如明與暗,動與靜,能緣與所緣,有爲與無爲等,其相依共存的關系特別密切。佛在《阿含經》中說:“此有故彼有,此無故彼無,此生故彼生,此滅故彼滅。”指出了因緣生法最基本的規律。有爲法與無爲法之間的關系,當然是毫不例外的。這就是說無爲法依有爲法而有,無爲法即在有爲法之中;有爲法亦依無爲法而有,有爲法即在無爲法之內。以故《維摩诘經·問疾品》中說:“問:空當于何求?答曰:當于六十二見中求。又問:六十二見當于何求?答曰:當于諸佛解脫中求。又問:諸佛解脫當于何求?答曰:當于一切衆生心行中求。”此中意者,空當于六十二見中求和諸佛解脫于一切衆生心行中求,是說無爲法依有爲法而有,求無爲必于有爲之中;六十二見當于諸佛解脫中求,是說有爲法依無爲法而有,求有爲必于無爲之內。因爲一切法皆從緣生,緣生的法無有自體,故其本性是空,是之謂“緣起性空。”緣生之法即有爲法,其本來的空性即無爲法。二者一相一性,一事一理不可分割。所以有爲法與無爲法都是同時而有,無先無後,無始無終的。若執任何一邊在先而生起另一邊,或任何一邊已滅而另一邊猶存,都是違反“此有故彼有,此無故彼無”這一基本規律的,必無是處。
任何一對法,雖同時相依而有,但在關系上必有主次。佛學理論對于直接成對之法,既看到其相依關系,又強調掌握其主要的一面,從而建立起種種法門。如能緣境與所緣識這一對,雖能所緣有互依關系,而以所緣依能緣爲主,佛即依所緣不離能緣義建立唯識。以故《解深密經·分別瑜伽品》佛告慈氏說:“我說識所緣,唯識所現故。”對于有爲法與無爲法這一對,雖它們的關系是互相依存,但其間以無爲依有爲爲主,佛即于此抓住其主要的一面而建立大乘佛法。故《維摩诘經·佛國品》中說:“能善分別諸法相,于第一義而不動。”此中諸法相,即指一切有爲法。意謂能善巧地通達一切有爲法,即能安住于第一義谛的無爲法中,這就意謂著無爲法依有爲法而有,無爲法即在有爲法中,必須抓有爲以攝無爲。
抓住有爲以攝無爲,這是大乘佛法的精髓。爲了突出這一要點,佛在《維摩诘經·菩薩行品》中拈出有盡、無盡解脫法門,著重說明菩薩“不盡有爲,不住無爲”的道理。菩薩爲什麼不住無爲?因無爲法是指一切法無有實體的空理,不生不滅,無爲無作,如果一味住于其中,便與有爲法遠離而沈空滯寂,毫無生氣,只證二乘小果,不能成大菩提。所以大迦葉聞文殊師利見無爲法人正位者永斷佛種之說而浩歎興悲。爲什麼不盡有爲?謂諸菩薩長期不舍世間,住于一切有爲法中,而又不取有爲法相,生氣勃勃,活力充沛,隨時隨地能發揮出巨大的積極作用,以普度衆生,廣積福慧,而終古如斯無有厭倦。佛在《金剛經》裏顯示此義極爲鮮明。佛告須菩提說:“諸菩薩摩诃薩應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衆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余涅槃而滅度之;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衆生,實無衆生得滅度者。”此中菩薩對于叁界、五趣、四生、九有的衆生皆令入無余涅槃而滅度之,即是不盡有爲;實無衆生得滅度者,即是在不盡有爲的度生過程中不取我相、人相、衆生相、壽者相、法相、非法相。如是則用而常寂,不盡有爲,也自能不盡無爲了。這樣長期修學,煩惱即菩提,生死即涅槃,大悲大智之所輔翼,自然會安住于無住涅槃之中。大乘因位菩薩,必依此而長期修學;果位如來必由此而永恒示現。故不盡有爲,不住無爲的有盡無盡解脫法門,是大乘佛法的核心,舍此別無大乘佛法可言。禅宗六祖深明此理,故一再對此強調地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又說:“不離見聞緣,超然登佛地。”
諸大乘人,若能首從一切有爲法上去把握無爲法,再用無爲法的妙義去融通和攝受一切有爲法,則于學佛之道十得八九了。
二、真如究竟是什麼
真如一詞,《成唯識論》釋雲:“真謂真實,顯非虛妄;如謂如常,表無變異。謂此真實,常如其性,故曰真如。”這是一個相當准確的解釋。真如是無爲法,本來自有,不生不滅,無爲無作,相同虛空,清淨湛寂,遍十方界。它是“迷悟依”,人若于彼不能通達,便會起惑造業,而流轉生死;若人于彼徹底通達,便不起惑造業,而永恒出離。因之,真如是世出世間的樞紐;真如這一概念,是整個佛教思想體系的核心;因而正確地理解真如,也就顯得十分必要了。
可是大乘佛教各宗,對于真如的看法和說法頗不一致。龍樹、提婆系的中觀論者,則認爲真如是一切諸法的實相,也就是一切法的真實狀態。他們認爲諸法從因緣生,隨因緣生滅變異,無有自性,故但有假名而其體全空。這樣的空即是假,假即是空,有空不二即爲中道。故《中論》頌雲:“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爲是假名,亦即中道義。”中道即是實相,不二即無分別,這就說明實相是遠離分別言說的。故《中論》又雲:“諸法實相者,心行言語斷。”遠離分別言說的實相,即是真如。所以青目論師釋雲:“有亦無,無亦無,有無亦無,非有非無亦無,是爲諸法實相,亦即真如。”
無著、世親系的唯識論者,則認爲真如不是離色心等法而別有自體的實法,所以《成唯識論》說:“不同余宗,離色心等,有實常法,名曰真如”。因爲他們主張真如不過是絕對真理,真如是真理的別名,故《成唯識論》又雲:“理非妄倒,故名真如”。他們既主張真理即是真如,真理非一,故《成唯識論》根據《解深密經》說有流轉、實相、唯識、安立、邪行、清淨、正行的七種真如,此七真如通世俗勝義二谛,今所說的真如惟取勝義。唯識學者認爲,一切諸法,皆從識內因緣而生,識生亦不例外,這些法都只有從因緣而生的幻自性,有而非真,故法的本身就無我,無我故空。由五蘊等法聚積而成的個體人,隨蘊的聚散變化而生老病死,中無主宰,也就是人無我,無我故空。由人我法我二空所顯的真理即是勝義的真如,故唯識家常有“二空真如”或“二空所顯真如”。此二空理即是唯識實性,真實不虛,常如不變,故名真如。
中國的禅宗和天臺、華嚴等宗,皆遵《大乘起信論》真如緣起說,而主張真如即是真心。《起信論》雲:“心真如者,即是一法界大總相法門體。所謂心性不生不滅。一切諸法,唯依妄念而有差別。若離心念,則無一切境界之相。是故一切法,從本以來,離言說相,離名字相,離心緣相,畢竟平等,無有變異,不可破壞,唯是一心,故名真如。”這就是說真心即是真如,故特立“心真如”一名。慧思禅師在其所著《大乘止觀法門》中說真如即是真心更爲顯明。如雲“此心即是自性清淨心,亦名真如”,即可概見。隋唐以來,中國佛教界主張真如即是真心的,約占百分之九十以上,故不須多引章句作證。
這裏所舉大乘佛教對真如的叁種見解,雖各不同,而都持之有據,言之成理,有其一定的正確性。可是雖各有其一定的正確性,而未形成統一,還是美中不足的。況且主張真如即真理與真如即真心的兩說,根本對立,易起爭端。因爲從哲學的認識論來說,真如只是真理,它就只能是所覺的境,而不是能覺的智;如果承認真如是真心,那真如就成了理與事、智與境無二無別的統一體。再從本體論上講,真實的空理只能是諸法從因緣生、無實自性之所顯,而不是能生一切法的本體;真心不但有特殊的知覺,而且還會依真起妄,因實顯假,而能生一切、能攝一切,成爲一切法的真實自性,亦即諸法的本體。由斯二說,水火冰炭,千余年來一直是爭辯的焦點,學人于此又將何去何從而有著正確圓滿的見解呢?
據筆者的淺見,大乘對真如的不同看法是可以融貫爲一的。因爲根據佛說,真如可以理解爲既非常抽象而又極爲具體的非有非無之法。《大般若經》說真如有“虛空界”與“不思議界”的兩種異名。意謂真如猶如虛空,無形無相,不可色見聲求,亦不可觸及,非感性認識的對象;而只能心領神會,用意識去理解參悟,甚至要離分別言說而默照冥契才能證知,這就說明真如不但抽象,而且是非常抽象的。據此而說真如是諸法實相或絕對真理,是完全如實的。但佛在《心經》裏又說:“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這裏所說的空,即指真如。此中意謂色法(物質)就是真如,真如也就是色法,二者無二無別;同樣受想行識等心法,也就是真如,真如也就是心法的受想行識,二者無二無別。這樣真如不但是具體的,而且還是至大無外、無所不是、無所不有的極爲具體之法。因而說它是理與智融合爲一的真心,也是正確的。既然根據佛語,可以說真如是諸法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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