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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與《禦選語錄》(張文良)▪P2

  ..續本文上一頁誤累己身。因爲如果沒有身心了證,即便所出言句,句句如佛祖所說,亦是只作解事,鸮學鳳音,與靈覺全無交涉。古人雲:“但得成佛,不愁不會說法”,而許多人都本末倒置,專從公案推演敷陳,豈不愈求愈遠?雍正勸告學人,與其輕言參透葛藤,轉不如講誦經典,熏習佛種,以待機緣。

  如果是自求解悟者,不摸進路,向言語上作解,意根下蔔度,最多不過蒙昧自己,禅林多一盲修瞎練之徒。但如果是領人修法者,亦不明此理,專拾他人涕唾,串合彌縫,而作自己的法語,招搖惑衆,其大罪孽則同于謗佛。使雍正更爲憂慮的是,當時禅林流傳的許多公案皆屬不了言句,非第一義谛。但學人或以爲宗祖所造,視爲家珍;或因諸方檢點,恐起爭端,明知非了義,不但不明加指斥,反津津樂道,附合拈提。雍正不忍看宗風之頹墜,慧命之懸絕,于政務之暇,廣泛閱讀禅宗語錄,並從《正眼法藏》及《指月錄》中精心選擇“提持向上、直指真宗”的古德語錄,編輯成《禦選語錄》以指示學人正法之所在。中國曆代帝王崇佛者多,有相當佛學素養者亦不在少數,但親自編輯大型禅宗著作者唯有雍正帝。

  《禦選語錄》

  雍正編選語錄的另一個動因,是對古今各種語錄的不滿。雖說悟道不能僅從參公案中得,但公案作爲與從上佛祖契同的至理,確可以引人盡情識,空生死,達究竟。公案猶如標月之指,指雖非月,但所指必月。如此公案就有真假之分,有優劣之辨,決非禅師出口皆公案。作爲語錄編輯者需別具只眼,于萬千言句中沙裏淘金、海中探珠。但稽之《指月錄》、《正法眼藏》、《禅宗正脈》、《教外別傳》等書,所選古德語錄,在雍正看來皆錯雜不堪,所謂“蝌蚪與神龍並遊,野狐與獅子齊吼”,其中雖不乏本分之語,但所選非精,亦有不少下品滑利語,初學者極易被導入歧途。特別使雍正鄙薄的是時人迦陵性音所選《宗統一絲》。在雍正看來,此書“紛纭雜陳,撩亂錯出”,全不見編家的識見和禅者的慧眼。性音還將當時開堂說法禅師的語錄一並收錄,人編一則。雍正斥之爲取媚同參,以佛法當人情,與世間澆薄士子彼此標榜選刻文字、自稱名士同一技倆。

  雍正編選語錄顯示出他本人的禅學見地。在《禦選語錄》的諸篇序言中,雍正闡明了自己選錄的原則:對曆代禅師,不重虛名浪譽,唯看其是否達真實理地;對曆代禅語不迷美詞佳句,只看其是否從性地流出。若禅語確實透露本分,禅師有真參實悟,則力求收錄無遺。如若不然則“其言雖皆數千百年以來人人之所提唱,其人雖皆數千百年以來人人之所推崇,朕皆置之不論。”從《禦選語錄》的內容上,可明顯看出與其它語錄的不同。《正集》部分共收十五人,即僧肇、永嘉雲覺、寒山、拾得、沩山靈祜、仰山慧寂、趙州從谂、雲門文偃、永明延壽、紫陽真人、雪窦重顯、圓悟克勤、玉琳通琇、茆溪行森、圓明居士(雍正法號)。雍正將自己的《圓明居士語錄》選進去,除了對自己的禅學見地的自信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即一些曾與雍正有過交往的禅僧,出于種種目的,私刻雍正語錄,煽惑觀聽,雍正欲以此舉消除這些私刻本的影響。

  《正集》收錄的第一人不是曆代推崇的大樣師,而是僧肇,確實出人意表。僧肇(384414),東晉僧人,鸠摩羅什弟子,曾參加鸠摩羅什譯場,評定經論,並著《般若無知論》等,被稱爲“解空第一”。但一般認爲中土禅行始于達摩,達摩之前,中土未聞教外別傳之旨,故僧肇等雖道行超絕,見地逸倫,亦難列祖席。而雍正閱《肇論》諸篇,贊歎不已,認爲非深明宗旨、了徹本源者,不能如此,遂加封僧肇“大智圓正聖僧”之號,並將《肇論》、《寶藏論》選入《禦選語錄》。佛法的根本在般若,禅宗的根本亦在般若。僧肇所著《般若無行論》《涅

  無名論》等,句句深達佛心,言言備通衆教,雖無宗乘之名,而有直探心源之實。雍正此舉不僅顯示了卓越的見識,而且是對當時禅宗中人動辄橫分疆域、豎判古今陋習的匡正。

  最引人注目的是,禅宗史上許多著名人物如傅大士、南泉普願、德山宣鑒、大慧宗果等,未被選入《正集》,而道教史上重要人物紫陽真人卻赫然在列。紫陽真人(987-1082)即張伯端,又名用成,字平叔,號紫陽,宋代天臺人。曾長期研習丹書,其所著《悟真篇》,與《道德經》、《陰符經》齊名。紫陽真人還同時結交禅僧,涉獵內典。其《讀雪窦禅師<祖英集>》稱當時禅宗雲門宗巨擎雪窦重顯(980-1052)爲老師,贊曰:“吾師道高言順暢。”似曾親炙雪窦者。《悟真篇》外集爲紫陽真人專論禅宗的詩文,稱《禅宗詩偈》,被雍正選入《正集》。在雍正看來,紫陽真人是不世出的大樣師,雖以仙俊名世,但其言句真證了徹,直指妙圓,雖古今禅門大德,能如此深探究意者亦不多見。從《禅宗詩偈》看,紫陽真人確有很高的禅學造詣,其高妙處在以道通禅。如以“道”釋真如佛性,所謂“無體之體即真體,無相之相即實相”;以自在逍遙釋禅悟解脫,所謂明心體道之士“物不能累其性,境不能亂其真”、“隨機應物,和而不唱”;以體道證真釋明心見性,所謂“欲體夫至道,莫若明乎本心。故心者道之體也,道者心之用也。人能察心觀性則圓明之體自現,無爲之用自成,不假施功,頓超彼岸。”所有這些,非深有契悟者不能言。紫陽真人也頗自信,《<悟真篇>後序》謂若“見聞此篇,則知伯端得達摩、六祖最上一乘之妙旨,可因一言而悟萬法也。”

  紫陽真人談禅雖然借用道家的一些思想概念,但他們並不是銷道入禅、或以禅淩駕道之上,故將《樣宗詩偈》列爲《悟真篇》外集。雍正則認爲,紫陽真人非以道教爲內,禅宗爲外,而是以此標明禅悟境界爲超乎叁界、真亦不立的無上境界。此雖不失爲一種精致的解說,但未必符合紫陽真人的原意。紫陽真人雖出入儒釋,但畢意以道爲根本,其性命雙修之說,主張從修命(精氣)入手,先煉精化炁,進而煉炁化神、煉神還虛。在紫陽真人看來,在最高的境界上,禅道是相通的,明心見性即體道歸真。但在具體修持上,禅道各有長短。在養神修性方面,道教自遜禅教一籌,而在煉精修命方面,禅又不及道。《悟真篇》七絕第一首評樣宗:“饒君了悟真如性,未免抽身卻入身,何以更兼修大藥(內丹命術),頓超無漏作真人。”在紫陽真人看來,只有“性命雙修”才是“正道”。

  雍正編選語錄,不僅對禅師挑選嚴格,對禅語的選錄也有極嚴的標准,凡他認爲未臻究竟者悉不錄。如傅大士所作佯謬詩:“寶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一向爲人稱道,被認爲是超脫凡情的如實之見。雍正則大不以爲然,認爲這不過是開示初學、破其凡情迷執的方便之說,遠非究意,如果局囿于此,原地打轉,反會妨礙向上的進路。雍正尤其對德山宣鑒等呵佛罵祖之作極爲反感,不僅一句不錄,而且在《禦選語錄》序言中大加诃斥。佛祖,以出世間法論則無生身之所,佛身遍滿法界,一切有情無情及山河大地無不是佛,如此則能诃者誰?所诃者誰?衆生不明此理,判生佛爲兩途,析聖凡爲兩端,對佛祖只知頂禮贊歎,忘卻自身生命安頓,如此則聖見不除則觸途成礙。古德老婆心切,以呵佛罵祖,除衆生之見病,有意以這種激烈的方式,求得發人深省的效果。但必須明白,禅師的這種施爲只是接引初機的善巧方便,是師道而非禅道,即必得了辦自家本分事,方得依究竟而爲方便。如若不然,望文生解,以爲呵佛罵祖即爲聖凡情盡,人物兩忘,甚或學人饒舌,專以呵罵祖師爲能事,則不特仍墮凡見,亦且造大誕語,生大口業,閻羅殿前刀山劍樹,專爲此輩而設。從世間法論,佛祖,先聖先師也,釋子既以佛祖爲祖父,豈能信口譏诃。基于同樣的理由,雍正對丹霞天然禅師燒木佛取火的公案也嗤之以鼻,譏之爲“狂參妄作”。雍正認爲這些人猶如家之逆子,國之逆臣,適足墮畜生道。有人謂古德曾言:“六道輪回,一道齊平,方是透天透地,有何因果?”豈不知必先有透天透地的境界,才可言六道輪回任人出入,若未透叁關,證得空有一如,即妄汙因果,則因果之報不旋踵而至矣。基于此,雍正把南泉普願水牯牛公案(向異類中行)評爲“最下品”,只因南泉頗有本分之語,才未加深斥。其它“叁喚待者”、“婆子燒庵”、“野狐聽禅”、“南泉斬貓”、“臺山婆子”等著名公案,雍正均有苛評,悉不選錄。

  縱覽雍正一生的禅修行持及《禦選語錄》的禅論,可以看出雍正禅學思想兩個突出的特點:其一強調打破宗派界限,唯以了辦本分事爲務。雍正指出,五家宗旨,同是曹溪一味,只不過接人的面目不同而已。若逐語分宗,以情見分別之,甚或妄生爭執,則大悖古聖“剿情絕見”之旨。雍正還對達摩傳衣偈“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作了新的解釋。“五葉”非“五宗”,而是指達摩之禅法“五傳”而至慧能。五宗之說,不過是後世宗徒妄加附會而已!雍正時代,臨濟宗、曹洞宗最盛,二宗各有一些宗徒著書立說,爭長論短,喋喋不休。雍正深感宗派之見熾盛,則正知正見不存,故對宗派之爭深惡痛絕。他不僅在編選語錄時完全打破宗派界限,爲天下宗徒作出典範,而且要求天下叢林古刹,無論何宗何派,在供養本支祖師外,應將從上古德一一設位于堂,以供朝夕禮拜供養,欲以此舉,匡正禅林各守門庭的習氣。其二是強調修禅者須真參實悟。雍正從自身禅悟經驗中認識到沒有實際的修持功夫,永遠不能斷惑證真,即便講得頭頭是道,天花亂墜,也不能于日常行止中得到真實受用。所以,雍正懇切奉勸天下宗徒以擔荷如來家業、續佛慧命爲己任,“參則實參,悟則實悟”,但求覺悟,莫計名利,尤其不可于公案上盲拈瞎頌,強作解事,此不但自絕聖路,而且贻誤後人,徒增罪責。雍正的警策當是有感而發的,禅家發展到清代已難見早期那種超逸卓犖的氣象,宗風退墜,“慧命懸絲”,一些無知狂徒只得宗師之唾涕,專以呵佛罵祖爲能事,幾與市井無賴無異,更有以教外別傳相標榜而胡作非爲者,一時狂禅流狂,野狐遍野,禅宗的真精神已蕩然無存。雍正帝欲以帝王之尊,藉個人的影響力,振衰起頹,挽回宗風,其用心可謂良苦。

  

  

《雍正皇帝與《禦選語錄》(張文良)》全文閱讀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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