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林生活的現代意義
[日] 鈴木大拙著 何燕生譯
一、問題所在
叢林,又稱僧堂、禅堂、道場,即教育禅宗僧侶的場所。佛教其它宗派也有各自不同的僧侶教育機構,但是,它們都是以儀式修習、知識訓練爲主要目的的,象叢林那樣,有組織且直接以體驗禅旨爲實際目的的宗派尚不多見。作爲叢林教育特點之一,即是俗人亦可參加叢林生活。因此,叢林不僅僅爲禅徒所專門使用,而且,社會一般人亦可參與叢林生活,從中受到禅的教益。隨著這一教化的不斷深入,叢林生活被廣大人們所普遍接受。因而,禅在現代人的生活中有著直接影響。
尤其在日本,自古以來,禅與日本文化有著很深的關系,對日本人生活的各個方面發生了積極影響。因此,叢林教育的指導原理,必然會直接感化到我們日本人精神修養的諸方面。一般認爲,禅與現代科學文明、工業機械文明和經濟發達之間沒有任何聯系。據我認爲,正因以其無任何聯系,才應努力考察禅教育的問題,使一般人都能知道禅究竟是什麼。
科學文明,的確偉大。但正如科學家自言,科學並非萬能。科學是在人的智能所及的有限範圍內發展起來的。但是,人類的生活所接觸的並非是一些有限的東西,它還接觸無限的層面,而且,人的智能,並非包括我們生活的全部。所以,對于令人震驚的科學成果。人們仍然感到頗爲不足。因此,不利用科學文明,向超越科學之上的另一世界作某種探索是不行的。向人們指示叢林生活,提供這方面的知識,我想是可以的吧!
在機械文明、工業化萬能的現代生活中,多生産、高消費似乎成了人們的主要目的。那些需要時間、需要精心設計的手工操作技術職業,卻被人們所輕視,報之以“冷笑”。這樣下去的結果,人類將成爲機械的一部分,被自己創造的東西所役。這不僅限于思維方面,技術方面亦然。哲學家常被自己想象出來的概念所束縛,自己喪失了自由,而且對其它事物,亦試圖使其不能自由,在技術方面,科學家發明一項巧妙的工具,製作成功後,給人們的實際生活帶來了新的方便,新的價值。但是,使用此工具的人,自始至終不把自己看成是獨立自由的人,卻往往依賴工具。這種人,雖說是使用工具,其實是“被工具所使用”,如同一部機器。就象完全失去自由立場的生物,不過是一種“存在物”而已。
人類被科學和哲學所拘束,被機械和經濟剝奪了獨創的本能,結果,人類沈湎于飲酒、吸煙、吸鴉片、看電影、驅車兜風等活動。這些以追求感覺刺激的表面性享受,都是一種神經衰弱的表現。自己不能使喚自己的手足;自己的意志、智能,失去了作爲自己主宰的責任。這是現代人的真相。這樣下去的結果,不難而知,即自我毀滅、文化破壞。
近代的經濟結構,雖不能盡知其詳,但是勿庸置疑,它是與機械文明的進步有密切關系的。多生産,是一件好事,但它有浪費天然資源的傾向,而且,對已生産出來的東西無愛惜之心。隨著人類經濟的不斷發展,宇宙的自然資源將被任意利用、虐使、浪費。普遍認爲,這是現代生活的一個隱憂。
對于如此現代生活的一般傾向,叢林教育的原理是什麼呢
尤其是禅自從成爲東西文化接觸點以來,各種思想發生不同意義的動搖,對于日本來說,亦有著觀念上的迫切感。各地至今存在的叢林,難道不出來說點什麼嗎
二、叢林的確立
叢林組織,始成立于中國唐代。創始者爲百丈禅師。百丈寂于距今一千一百余年前的唐元和九年(814),相當日本嵯峨天皇弘仁五年,百丈在世時,禅宗在中國極爲興盛。但稱爲禅寺的寺廟,尚未出現。只是作爲律寺的一部分。另建“別院”,進行禅宗獨特的教育。禅宗僧侶的要求與律寺的風格往往不能一致,爲此,百丈另外創建了禅寺。
當時,禅宗的風格與印度派系的律寺的風格,截然不同。原來,印度的佛教徒的實際生活,不適應中國人和日本人的性格。在印度,今天的宗教職業人士仍然不是行動主義者。他們不是專心坐禅,就是埋頭思維叁昧,從不顧及實際生活。在生活上,由在家信徒供給,接受他們的供養。僧侶自己,不做任何體力勞動和實際工作。將生活的全部傾注于與身體分離的精神活動之中。這是印度風格。中國並不滿足這種單一生活,他們不傾向于與大地分開、與身體分離的生活。他們有腳不踏實地則不爲知的僻性。在這一點上,中國人與日本人相同。佛教傳入中國後,受到的“法難”,大都皆因佛教脫離了現實性。百丈,作爲中國人,感到了這方面的遺憾。盡管是僧侶,如不活動手足,生活則無起色,也就是說,宗教信仰生活看不到活力。佛教傳入中國後,禅興起的原因,其實就是在于這一點。因此,不能不創立禅院和叢林,不得不建立中國化的佛寺。
叢林就是順應這一東方民族心理而興建起來的。“氣候”對于這一製度的促成,給予了一定的力量。
百丈因道出:“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名句而名垂千古。它諷刺了那些不勞而食的懶漢僧。具有這種精神的百丈,因此對印度派系的佛法頗感不滿。百丈的弟子們認爲歲數大的人不宜從事田地耕作,對百丈說;“您不要耕作了,由我們來做吧”百丈于是說出上述“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名言,呵斥了弟子們。弟子們仍深感過意不去,于是,把百丈的耕作農具藏起來,以爲百丈沒有農具,可能會自然停止耕作吧。這是自然的人情。可是,百丈依然如故,不肯停止勞動。“如果不勞動,自己將會餓死”。如此勞動主義者所創建的製度,理所當然地要在叢林生活滲透其勞動主義精神。勞動主義並非始自百丈,而是自禅紮根于中國以來就有的事。也就是說,這是比百丈還要早一百多年以前的事。百丈只不過把這種精神應用于叢林生活之中並使之組織化而已,
比百丈早一百多年前,即約公元八世紀,唐代有位名叫慧能的人。相當于日本天智天皇末年,有位名叫弘忍的人,世稱禅宗五祖。慧能在弘忍身邊修禅時,每天舂米砍柴,與普通僧侶相異。對慧能來說,日常生活即是修禅,並不遊離于傳統佛教的概念。因爲,即使有思維,它仍然是通過筋骨上的活動的,並非離開了生命的活動。如果有絕對者,則應從相對的角度去把握。這是慧能的生存方式。進行沈默思考,在思想上作結論或論斷,是哲學家的常套,這並非禅者所能爲。因此,慧能埋頭苦幹,甚至將石頭纏在腰上做活。他認爲,與筋骨無關的“悟”,即是“遊戲”。
慧能實爲東方禅之始祖。慧能主張定慧不二。這可看做是由行動主義派生出來的産物。這裏暫不作詳細說明。
叁、叢林生活的風格
站在行動主義傳統立場上的百丈,在叢林規製中,要求“行普請法,上下均力”。這是很自然的事。在日本,人們至今稱建立房屋爲“普請”。本來是禅堂的語言。所謂“普請”,顧名思義,即“普遍請求”之意,即召集大衆(稱叢林的禅僧爲“大衆”)從事某件事情。相當于今天的“總動員”。“上下均力”一語,頗有意義。上方,並非袖手旁觀、指揮、監督。百丈和尚所謂的上下,即與大衆弟子一起握鋤耕作的意思。今天,在日本禅宗的僧侶中,就有“雲水僧”與“大衆僧”一起出門托缽乞化的現象。並且還能看到“雲水僧”彎著腰在庭院打掃衛生的情景。這是一行二百多年以前流傳下來的傳統。
因爲是這種風格,所以修禅並非僅依賴于坐禅,而在于日常生活起居。下面讓我們來看一看這樣一件事情。馬祖道一是百丈的師父,馬祖還有一位弟子叫鄧隱峰。有一天,大家都在田中做活,鄧氏推著裝有土的車路過狹小山道,馬祖在路旁伸著腿休息,也許馬祖幹累了。鄧氏見馬祖的腿伸在狹小的山路中,對馬祖說:“師父,請您把腿收回去”。但是馬祖仍將腿伸著,並說:“伸出的腿再也收不回來了”。馬祖想看一看鄧氏是如何行動的。這是作爲師父的慈悲。即使犧牲了一只腿,如能教育弟子,馬祖也感到滿足。這是馬祖當時的心情。鄧氏說:“既已推出車了,就不能再退回來”。于是,推著車從師父的腿上嘎啦嘎啦地走過去了。師父還是師父,弟子還是弟子。禅的修行,不是概念性的東西,而是重現實,腳踏實地。與在教室裏上課完全不同。
果然,車輪碾傷了馬祖的腳。勞動完後,馬祖召集大衆于法堂。所謂的法堂,即說法場所,相當于學校的課堂。大家原以爲是對一天的勞動進行說法開示。可是,禅宗的說法,有其獨自特點。馬祖手握斧頭,出現在說法壇上,說:“剛才傷我腳的是誰?請給我出來!”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到,禅堂與學校的講堂是不一樣的。如果是學校,一定有各種講解。而且,教師如果是以這種方式出現在講臺上,學生們必然認爲今天一定有什麼懲罰。修禅的特點是,一舉一動皆爲禅。退車、推車、伸腿、收腿,其中就充滿著禅機。因此,馬祖的“挑戰”,應視之爲“禅的挑戰”。
站在大衆之中的鄧隱峰,無話可說,急忙走到馬祖的面前,接著伸出頸。傳說,“兩刃交鋒不須避”之句,使山岡鐵舟居士悟出了劍道的奧妙。馬祖與鄧隱峰之間的接觸,亦具有這種意味。大家原以爲馬祖將利斧一揮,鄧氏的頭會落到地上。可是馬祖卻提著鋒利的斧頭回到了自己的寮房。
如果是曆史事實,這也許可稱爲一場戲劇。但是,作爲一種時機,它是不斷地刹那運轉的。所謂“永遠”,是被“時間”所迫使的,在時間的轉移過程中,如果沒有某種“決意”或“飛躍”,就不能演出翻身的奧妙。僅僅是辯證法,不能說明人生的活動。馬祖與鄧隱峰之間的一進一退,並非理論上的行爲。這種“說法”——活潑潑的說法,才能開拓大衆的心境。
四、叢林生活的精神
關于修禅,我想作爲另一問題去探討。這裏,我想說的是,叢林生活的基礎是日常生活;手足勞動不是知識階層裏譏嫌的工作;現實與理念並非截然分離。這是百丈創建的叢林精神。
有人說勞動是神聖的,我贊成;近來所謂勤勞服務,我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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