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理無二致的理由。蓮池在《竹窗隨筆·良知》中,對與他同時代的王陽明心性論的“良知”之說,進行了評論,他首先贊賞良知說乃“識見學力深造所到,非強立標幟以張大其門庭者也”,肯定王陽明創良知說有一定的內心體驗爲依據。又指出“良知”二字,亦非陽明獨創,確有所本,本出子輿氏,不能說沒有經典依據,然謂其即是佛說之真如,則不可,並以叁支因明論證之:
宗:良知。
因:不慮而知。
喻:孩提之童無不知愛親敬長。2
以孩童無不自然知愛親敬長爲論據,證明良知確實存在,乃自然不慮而知,然雖是自然知之而非造作,“而所知愛敬,涉妄已久,豈真常寂照之謂哉?真之與良,固當有辨。”良知,是一個人性論的命題,對其有無,哲學家、心理學家們曆來有不同看法,中國的荀子、西方的弗洛伊德等不承認有良知,屬性惡論者,孟子、人本主義心理學家等承認有良知。孩童之愛親敬長,是天性抑或因後天的環境、教育而形成,是一個頗不易說清的問題,起碼,有後天的成分在內。在蓮池看來,即便良知是先天就有的,而愛親敬長的前提,是以意識分別誰是親人、誰是長輩,而且有所愛敬必有所不愛不敬,這分別親疏及愛敬之心,顯然是因緣所生,屬妄心,不是佛家所言真常寂照的真心。良知說用于道德教化,未嘗不可,若說它就是本來心性,乃混淆真妄。
蓮池還對南宋心學家楊慈湖(簡)的心性論進行了評判。《竹窗二筆·喜怒哀樂未發》說:楊慈湖謂灼見子思、孟子病同原,然其自述靜中所證“空洞寂寥,廣遠無際”,則正是子思“喜怒哀樂未發”時氣象。實則“空洞寂寥,廣遠無際”,與“喜怒哀樂未發”時的無記心尚有不同,從佛法看,只是一種進入初禅未到地以上的定境,至多達到空無邊處定。《竹窗隨筆·心之精神是謂聖》謂楊慈湖平生學問以《孔叢子》中“心之精神是謂聖”爲宗,此所謂精神,更淺于良知,精神與良知,皆妄想心,“均之水上波耳,惡得爲真知乎哉?”精、神二字合言,則精魂神識之謂,正是昔人所謂“無量劫來生死本,癡人認作本來人”者,與佛法之真心相去甚遠。
在《竹窗隨筆·寂感》中,蓮池對孔子的心性論與佛法之區別,作了較爲詳盡的分析,指出孔子“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之言,進乎精神、良知,然非佛說之真知,因爲其有存亡出入,即非真常自在者,“真無存亡,真無出入也,莫知其鄉則庶幾矣,而猶未舉其全也。”又分析孔子“無思也,無爲也,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易傳》)之說曰:泯思爲而入寂,是“莫知其鄉”(不知其存在的存在境界),然無禅宗所謂“最後句”,則成斷滅無知。寂然無爲,感而遂通,是謂真知,但孔子在這裏只是論《易》,主要講占卦時的要點,並非論心性。而佛說心性妙理,遍于叁藏,不像儒書,縱言及心性,只是千百言中偶一涉及。蓮池大師將孔子僅寄于《易》微露心性之旨而未明言心性,解釋爲非其不明心性,而是時機未熟不便明言,稱贊孔子“誠爲善言心者,爲儒童菩薩”,認爲:
仲尼非不知也,仲尼主世間法,釋迦主出世間法也。心雖無二,而門庭施設不同。學者不得不各從其門也。1
客觀而言,孔子是否明白佛教所言心性,是一個無法證實的判斷,認爲孔子必明心性,與佛心雖無二,只是因門庭施設不同而未明言,這大概與蓮池大師出身于儒生、對孔子有特別敬仰之情有關,也是對居統治地位之儒學的一種無意識的捧場。
叁、對儒家排佛論的回擊
佛教從入華之初起,一直受到一類儒者的排擊,當時理學家,一般都對佛教持有非議,蓮池在《竹窗二筆·儒佛交非》中勸解說:
佛法初入,儒者爲世道計,非之未爲過。佛者爲出世道計,反非之亦不爲過。1
然在唐傅(弈)、韓(愈)非佛之後,後人效之而非佛,則有過,猶如雲既掩日,不須更作煙霾。在明教(北宋契嵩)、空谷(明代禅師)非儒後,後人效而非之亦有過,猶如日既破暗,不須更作燈火。“核實而論,則儒與佛不相病而相資。”因爲:
凡人有惡,有逃憲典于生前,而恐地獄于身後,乃改惡修善,是陰助王化之所不及者,佛也。
佛教的因果報應說,勸化人改惡行善,能夠起到王法所難以起到的巨大威懾、教化作用,這是稍有客觀態度的人所無法否認的,從這種社會功能著眼,不應毀謗佛教。而儒家對佛教也有不可忽視的正面作用:“僧之不可以清規約束者,畏刑罰而不敢違犯,是顯助佛法之所不及者,儒也。”儒者批評佛教的缺陷,政府對佛教進行管理而不令僧團無限度膨脹,對佛教來講未必是壞事。在蓮池大師看來:
今僧唯慮佛法不盛,不知佛法太盛,非僧之福,稍製之抑之,佛法之得久存于世者,正在此也。知此,則不當兩相非而當交相贊也。2
在曆代護法言論中,像蓮池大師這樣兼顧社會與佛教,超越一般僧人“唯慮佛法不盛”的狹隘立場,承認對佛教一定限度的抑製有益于佛法之長久流傳者,尚不多見。這基于他對佛教在華弘傳經驗的清醒總結,及對當時佛教弊病的甚深反省。
在《竹窗叁筆·儒者辟佛》中,蓮池大師分析了儒者辟佛的不同情況:指出儒者辟佛有迹相似而實不同者,謂儒分叁等:一誠實之儒,于佛原無惡心,只是因爲其學以倫理綱常爲主,所務在于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爲世間正道,對與其不相合的出世間佛法起謗,無怪其然,程朱等屬此類。二偏僻之儒,秉性狂高,依先入之見,诋毀佛法,張無盡所謂“聞佛似寇仇,見僧如蛇蠍”者是也。叁超脫之儒,識精理明,不唯不辟佛,且深信力行。此類儒者,常被一些偏僻之儒斥爲“背本”,《正訛集·背本崇釋》駁斥說:孔子爲人中之聖,佛爲聖中之聖;如堯舜,賢于自己的父親,而崇拜之,難道能說是背本嗎?
且孔子非不知佛也,儒談世間法,直合如是而止,過之則出世間法矣。世間、出世二法互相維持,而門庭各別。不然,缁侶學禅,何不依《大學》、《論語》?文場試士,何不用《法華》、《楞嚴》耶?況孔子不言佛而意寓言表,如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此何道也?“西方有大聖人”,此何聖也?其尊佛明甚。而今言釋深于儒,正發揚孔子微意,是謂報恩,烏得爲背本!1
對儒者的一些因于佛法無知及誤解而興謗之說法,蓮池大師進行了解釋、駁斥。如《正訛集·佛法本出老莊》,駁宋儒“佛法本出老莊”之說,謂老莊之書,“其所談虛無自然而已,虛無自然,彼說之深深者也,尚不及佛法之淺淺,而謂佛從老莊出,何異謂父從子出耶?”唐華嚴宗四祖澄觀大師以邪因、無因二科判老子爲外道,何況莊不及老。“宋儒膚見至此,可哂也。”[i]《正訛集·槁木死灰》駁宋儒謂釋氏只要槁木死灰,斥爲異端寂滅之教,指出爲此說者,蓋未曾博覽佛經,只見小乘枯定,未見大乘定慧雙修第一義谛;只見空如來藏,不見不空如來藏。而且:
又何況中道不居空、不空如來藏耶?彼以爲槁木,吾以爲萬樹方春;彼以爲死灰,吾以爲太陽當午。識者自應平心等量,勿以先入之言爲主,而被宋儒誤卻大事。1
實際上,令心如槁木死灰,小乘滅盡定、無余依涅槃或有此意,而這正是大乘、禅宗給予批評的,理學家以此攻擊佛教,只能暴露出他們對佛法的無知和誤解。
四、對道教之學的評判
道教本于道家兼容並蓄的文化傳統,從兩晉起,便一直多方效仿佛教,吸取佛教之說,宋元道教尤多吸收禅宗心性論,使其內容和形式,與佛教越來越相似。但出于見地和利益,一些道教人士有時對佛教也有非議之詞。與對儒家的態度相比,佛教對道教,經常是批評多于和會。蓮池大師秉承這一傳統,對當時流行的諸多道教觀念進行了評論,對道教抑佛揚道之說予以批駁。
宋元以來盛行的道教內丹,高標“性命雙修”,這的確是內丹學的特質、綱宗,一些內丹家便說自家性命雙修,勝于佛家修性不修命之偏枯。這種說法對佛教僧尼亦不無影響。蓮池《正訛集·性命雙修》駁斥這種說法,謂其過失在于錯認“性”字,不知佛法所言“性”的深義:
佛所言性,至廣至大,至深至玄,奚可對氣平說,氣在性中,如一波在滄海耳。見佛性者,盡虛空法界無不具足,何況一身之氣而不該攝。故曰但得本,不愁末,則一修一切修,又豈止二事雙修而已。1
內丹所言性命雙修之“性”,一般解釋爲元神,具體指靜坐至“恍惚杳冥”之際“一念不生”時的心,儒家以喜怒哀樂未發之中爲性,道教內丹以一念不生爲性,是多種內丹書中對“性”的界說。內丹學著作如張伯端《青華秘文》中,曾論述儒佛道叁家所言“性”的區別,認爲道教之性深于儒學,佛教之性(佛性、心性)又深徹于道教,蓮池熟悉此書,稱贊張伯端“論性命極分曉,而大尊佛法,謂佛法先性,尤有勝焉,可謂灼有見處。”又推舉李清庵真人(元初內丹家李道純)論內外藥,以精氣神爲外藥,元精元氣元神爲內藥,“而雲高上之士不煉外藥便煉內藥,亦先性爲勝之說也。世人學仙者多,其知二公之微者蓋寡,吾是以闡之。”2其實,接受禅宗影響,主張先修性後修命,乃至認爲上根之人可以只修性而自然了命,是金初全真道內丹的基本特征。以佛教修性不修命爲偏枯,只是一些對內丹學理解片面、對佛教心性說知之甚少的道教人士的看法。
道教人士又有以內丹成就能出“陽神”爲內丹性命雙修勝于佛法之處,《竹窗隨筆·出神》對此作了解答:
或問:仙能出神,禅者能之乎?曰:能之而不爲也。《楞嚴》雲:“其心離身反觀其面”是也,而繼之曰:“非爲聖證,若作聖解,即受群邪。”是能之而不爲也。1
《楞嚴經》所言“其心離身,反觀其面”,乃受陰盡之境界,當爲達四禅時自然會有的功能,與解脫無關。又問:《楞嚴》所雲乃陰神,仙人出者陽神,禅者能之乎?亦答:“能之而不爲也。”並舉佛教史傳中記載的初祖…
《蓮池大師對“叁教一家”說及儒、道的評判》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