蕅益大師《靈峰宗論》刪改問題初探
宗舜法師
內容提要:《靈峰宗論》是研究明代蕅益(智旭)大師佛學思想及明末清初佛教曆史的一部重要專著。由于文獻失傳,編輯《靈峰宗論》的原稿今已不可複見,大師門人成時(堅密)法師在編輯時作的大量刪節改動也無從考察。本文首次從《古今圖書集成》“博物彙編·神異典”中,發現了全文收入的蕅益大師的二通書信和二則開示,通過對照研究,初步對《靈峰宗論》的刪改問題得出了新的結論。另外發現的叁首詩偈,通行本未收,作爲佚作,可補今本之不足。
關鍵詞:蕅益 成時 《靈峰宗論》 《古今圖書集成》 刪改情況 對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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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狂禅之風不可一世,率多“以口耳爲心印,以帕子爲真傳”(憨山大師語,注1),黃宗羲于《明儒學案》中,述趙貞吉答友人之言說: “朱子雲,佛學至禅學大壞。蓋至于今,禅學至棒喝而又大壞,棒喝因付囑源流而又大壞。……今之爲釋氏者中分天下之人,非祖師禅勿貴,遞相付囑,聚群不逞之徒,教之以機械變詐,皇皇求利,其害豈止于洪水猛獸哉!”趙貞吉甚至激憤地說:“故吾見今之學禅而有得者,求一樸實自好之士而無有。假使達摩複來,必當折棒噤口,塗抹源流,而後佛道可興!”(叁十叁卷“文肅趙先生大洲”,第255頁,注2)在這樣的形勢下,繼蓮池、紫柏、憨山叁大師之後,蕅益大師起而奮大勇猛,救禅、救教、救律,一以“孤臣孽子”自任,兼之大弘淨宗,其操守之高潔、見地之通透、行持之深密,確有先賢古德難及之處,故印光大師稱:“靈峰老人,乃末法絕無而僅有者。其言句理事具足,利益叵測。隨人分量、各受其益。”(《印光法師文鈔》卷二“複永嘉某居士書七”,第5頁,B面)
蕅益大師的著作,據門人成時(堅密)法師《靈峰宗論序說》(以下簡稱《序說》)中記載,在大師生前已刊成的有四十七種(成時法師稱爲“釋論”)。剩下的各種法語、開示、書信等(成時法師稱爲“宗論”),則在大師往生後,由成時法師輯成《靈峰宗論》十卷,合“釋論”和“宗論”兩類,大師著作大備于斯。成時法師于蕅益大師著作雖有輯存流通之功,但他妄刪妄改先師遺著,可謂明目張膽,略無顧忌,其過不可諱言。印光大師當年在重印《淨土十要》時就發現了這一問題:“大師逝後,其門人成時,欲遍界流通,……遂節略字句,……惜其自恃智能圓照,隨閱隨節,不加複勘,即行付刊,致文多隱晦,兼有口氣錯亂,詞不達意之處。”(《淨土十要》序,《印光法師文鈔續編》)
在給某居士的回信中,印光大師又詳細地談到此事:“又凡鈔錄文字,必須谛審精詳,不可粗略了事。《彌陀要解》序,經成時大師節略,語句便不圓潤。而末後雲:“不敢與二翁競異,亦不必與二翁強同。譬如側看成峰,橫看成嶺,縱皆不盡廬山真境,要不失爲各各親見廬山而已。”時師略去此譬,不必與二翁強同之“必”字,訛作“敢”字,便成我慢自大,藐視二翁。意中便有二翁所注違經,不敢依從之義,並與下譬相反。實爲冤誣蕅益、贻誤後學,讀之令人痛心疾首!”(《文鈔》卷一“複永嘉某居士書五”,第49頁,A面)
印光大師之言,可謂高瞻遠矚,因爲這絕不是什麼“鑽牛角尖”的小小文字問題。我們今天能讀到《淨土十要》的善本,全賴印光大師苦心校正之賜。然而,象《靈峰宗論》這樣一部大師生前未刊行的著述,則由于時節久遠,無原稿可以複查,“冤誣蕅益、贻誤後學”之處還有些什麼,確實難以揣測,更不要說複其舊觀了。
近來讀書時,偶于《古今圖書集成》“博物彙編·神異典”中,發現了全文收入的蕅益大師的二通書信,二則開示和九首詩偈,與通行的金陵刻經處本《靈峰宗論》(以下簡稱金陵本)所錄,出入甚大,爲研究成時法師對《靈峰宗論》的刪改情況,提供了極爲難得的第一手資料。
《古今圖書集成》(以下簡稱《集成》)是清初輯成的一部大型類書,全書共一萬卷,分爲“曆象、方輿”等六編,“乾象、歲功”等叁十二典,六千一百零九部。其中涉及佛教資料的有二氏(佛道)部、釋教部、佛菩薩部、佛經部、僧寺部、塔部、僧部、尼部、居士部和放生部,共計十部一百四十八卷。《集成》除佛教義理方面的內容未收錄外,其它方面均有所涉及。而且其中“釋教部彙考”七卷,相當于一部編年體佛教通史,有很高的文獻價值(注3)。此書初輯于康熙時期,未刊行。清世宗雍正皇帝繼位後,又令蔣庭錫等重爲編校,于雍正四年(公元1726年)以銅活字排印行世(注4)。《集成》雖然也是官修書,但質量遠勝後來乾隆朝所編的《四庫全書》。從核對《集成》中所錄的蓮池大師《竹窗隨筆》等文來看,《集成》本文字與今日通行的金陵本《雲棲法彙》中文字,幾乎沒有什麼出入,錯訛也較少。印光大師曾說:“世宗所刻書冊經板,悉皆校對精嚴。”(《印光法師文鈔》卷叁“辨異錄重刻序”,第23頁,B面)。而且,蕅益大師的這幾種著作,《集成》本文字遠遠多于通行本,按類書的體例,編輯時作刪節是可能的,而大量增添文字反倒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所以我們認爲,其所錄的蕅益大師的著作,也應該是可以信賴的。
下面,我們采用將《集成》本所錄的蕅益大師的二通書信、二則開示與金陵本《靈峰宗論》所錄相同的文字對勘的辦法,從金陵本《靈峰宗論》被刪改的數量、內容和質量叁個方面來進行分析。
一、刪改的數量
其一,《集成》本所錄“複陳旻昭”一信共657字(以下均不計標題和句讀),金陵本則僅有313字,只占47.6%。
其二,《集成》本所錄“複項居士”一信共183字,金陵本(作“複項淨性”)則僅有110字,只占60.1%。
其叁,《集成》本所錄“示迦提關主”一則共344字,金陵本僅有248字,只占72.1%。
其四,《集成》本所錄“示慈昱”一則共344字,金陵本僅有177字,只占51.5%。
四者合計,《集成》本所錄共有1528字,而金陵本僅有848字,只占55.5%,只有《集成》本的一半多一點!蕅益大師乃法門曠代不遇之真明眼善知識,其著作雖吉光片羽,亦彌足珍貴。而竟被如此大刪特刪,實在不能不說是一大損失!
二、刪改的內容
如果沒有《集成》本保留的蕅益大師原作的真實面貌,我們很有可能認爲被刪改的是些無關緊要的“閑言語”。但是,通過對勘,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至少有以下叁個方面的內容是不應當刪改的:
1、涉及大師操守方面的內容。
蕅益大師深知明季佛門中的種種積弊,在自撰的《八不道人傳》中直言:“漢宋注疏盛而聖賢心法晦,如方木入圓竅也;《隨機羯磨》出而律學衰,如水添乳也;《指月錄》盛行而禅道壞,如鑿混沌竅也;《四教儀》流傳而臺宗昧,如執死方醫變證(症)也。是故舉世若儒、若禅、若律、若教,無不目(蕅益大師)爲異物,疾若寇雠。”(《靈峰宗論》第一冊17頁,B面)但是,大師卻“坦懷當之,攢鋒集矢,無可引避。”(錢謙益《書蕅益道人自傳後》,注5)在給陳旻昭的複信中,大師感慨地說:
“法門之衰,如大廈將傾,非一木所支。故數年以來,惟恃道友爲命脈。而衆生習氣各有偏重,亦複不能如水乳合。興言及此,惟有血淚橫流而已。”
而且,大師對世俗不能理解其言行,甚至“極相知人,猶然以名利見疑”感到十分痛心,故而坦言:“誓朽此骨于深山,不甘受千古誣謗耳!”大師之亮節高風,足令時人爲之一振。其後,大師果然終老靈峰,從不競名于廟堂,逐利于市井,言行一致,可稱千古楷模。成時法師刪去此段,實在是一大失誤。
2、涉及大師行持方面的內容。
大師一生專志于念佛、持咒、閱藏、著述,直到往生,未嘗有一日懈怠。在給陳旻昭的複信中,大師坦然自謂:“久病之馀,非複向日精力,一息尚存,惟以著述念佛爲務,俟金蓮現前,便長揖西馳矣。”于末季爲續佛慧命,可謂鞠躬盡瘁。觀其“一息尚存,惟以著述念佛爲務”之句,何等果敢堅決;“俟金蓮現前,便長揖西馳”之句,又是何等從容自信。經成時法師一刪,後世兒孫,于大師風範,真是夢見尚難,更無從揣摩也。
3、涉及大師評價方面的內容。
對自己一生的修行,大師謙虛地表示,只證得“名字即佛”位(臺宗六即佛位中第二位,注6)。大師在給陳旻昭的信中,謙稱自己十五六年“僅開得名字即佛位中一只清淨肉眼,于佛菩提,了了得知;歸家道路;明如指掌。而形枯氣索,前進爲難。”(注7)但是,成時法師卻對大師這麼自謙的話都不放過,把這二十一字刪改成“僅于佛菩提,了知歸家道路,而形枯氣索,前進爲難”。在這種刪改中,成時法師將原本只是限定位次的“僅”字,變成了對整個修行宗趣、修行方便的限定,並將原文表示清清楚楚的“了了得知”改成一般泛指的“了知”,再刪去“明如指掌”,真是非夷所思!蕅益大師的原意是說,我雖然只證到名字位,但是對成佛的目標和方便,了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刪改之後,意思就變成我僅僅知道修行的方便。顯然,成時法師並不是認爲大師太過自謙,刪去“僅開得名字即佛位中一只清淨肉眼”還可以理解成成時法師認爲大師不只證得這麼低,但是把“于佛菩提,了了得知;歸家道路,明如指掌”這兩句刪改成僅僅只是“了知歸家道路”就十分令人費解了。再聯系前面對“名字位”一說的刪節,我們實在不能不懷疑成時法師對于大師究竟是什麼居心了!事師如此,真是令人驚駭莫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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