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思想體系及其現代意義
吳言生教授
(2001年7月25日)
這幾天和各位法師、各位營員在柏林寺一起度過,我很有些感慨。首先是老法師以身作則,整個柏林寺法師們一個個如律如儀,僧寶莊嚴,使我們感受到了禅的真味。其次,我看到同學們經過這幾天生活禅夏令營的錘煉,已與剛來的時候大不一樣。很多人都差不多快脫胎換骨了,同學們很早就上殿,參加禮佛、讀經、抄經、佛學講座等活動,心靈、境界上均有所提高。再就是前來和同學們交流的法師與老師們,非常恪守職責,個個都是口吐蓮花,大家聽他們的講課都會得到很大的受用。
老師們已經把我要講的題目都講完了,我坐在這兒感到很茫然,該講些什麼成了問題。大家可能都知道野狐禅的故事,如果講錯了一句話就要五百世變成野狐身。我今天在這裏肯定會有些不成熟甚至是荒謬的話,我擔心我講完後也變成野狐。但轉念一想,哪怕是膚淺的東西,能給大家一些啓發,也是好的。
我們這次很難得聚在一起,來參加夏令營,來吃趙州茶,來體驗禅茶一味。我想,大家自從來到趙州、跨入柏林寺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在吃趙州茶了。今天我把對禅宗、對趙州禅初步的看法貢獻給大家,希望和大家一起交流。我想佛法是對那些最渴求、最需要的人講的,而同學們已經是很解脫、很自在了,可能我在這裏是畫蛇添足或者是吃力不討好。說得不好,我是用一種名相束縛了大家,大家記住一大堆名相,回去把自己束縛住了;說得好,就更麻煩了,又是用一種更高級的名相束縛了大家。所以,在座的各位同學、營員,下課後大家首先要做的是,把我今天所講的統統忘掉!
我講的題目是禅宗思想體系及其現代意義,我簡單地以本心、迷失、開悟、境界八個字來進行論述。
本心論
禅宗的思想或佛教的千經萬論,都是在說明我們原本具有善良、純潔的心,禅宗的本心論就是解釋本心的澄明、覺悟、圓滿與超越的內涵。在大乘佛教經典裏,對本心的闡述有《楞伽經》、《大乘起信論》、《金剛經》、《心經》、《楞嚴經》、《維摩诘所說經》、《華嚴經》、《圓覺經》、《涅槃經》等。大乘經典直接影響了禅宗的思想,禅宗思想的核心就是從佛教經典裏來的。在《楞伽經》、《大乘起信論》中,有關本心的基本觀點是如來藏思想。所謂“藏”,是指我們修行路途中的佛性、佛性種子,她深深埋在生命的基因裏面,我們還沒有來到這世上,我們就具有了佛性。《起信論》把心分成一心二門,從本體上看是不生不滅、不增不減的;《圓覺經》強調的是恢複每個人原本的圓滿覺悟之心,即人人本有的清淨本性。
《法華經》裏有一則衣藏寶珠的故事,講的是一個窮人到他富有的親戚家作客,親戚請他吃飯,吃到一半,衙門來人叫親戚去值班,這時窮人已喝醉了,親戚臨走前把一顆很珍貴的寶珠縫在他的衣服裏。但他本人根本不知道,仍然像過去那樣過著流浪的生活。後來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裏,他和那個富有的親戚碰面了,親戚對他說,我在你衣服裏縫的那顆寶珠你怎麼還不拿出來用,還像過去那樣貧困潦倒?于是窮人才知道有這麼回事,打開衣服一看,果然有一顆無價的珍寶。《法華經》的這個故事,是用窮人來比喻我們凡夫,而富有的親戚則是大智大覺的佛陀世尊,寶珠就是指我們每個人都有如來藏,都有澄明的自性,只不過我們不知道,所以依舊在外面流浪,捧著金碗討飯吃。
《涅槃經》裏用毗尼寶藏和力士額珠作比喻。毗尼寶藏大家比較熟悉,力士額珠講的是,大力士眉間鑲嵌了一顆寶珠,有一次與人相撲時,兩個人的頭互相抵觸,把寶珠頂進了皮膚裏,力士的額頭上就長了個膿瘡,疼痛難忍,便去看醫生。醫生告訴他,寶珠還在額頭上的皮膚裏,只不過是由于嗔恨心把寶珠頂進去了,實際上寶珠還沒有丟失。這個比喻說明每個人在自性上都是非常幹淨、珍貴的,但由于我們的貪、嗔、癡叁毒使我們原本純淨的佛性隱沒,不能夠顯現出來。
禅宗對佛教的精華進行了最大程度的汲取,並且進行了創造性的轉化,像大家熟悉的參話頭等。在《六祖壇經》裏,六祖大師對惠明開示說:“不思善,不思惡,正與麼時,哪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這個“本來面目”也就是如來藏,也就是真如佛性,也就是幹淨的、沒有被物欲障蔽的本心。關于“本來面目”,禅宗祖師們有很多類似的描述,比如說參禅要照顧“本地風光”、“本分田地”。“本分田地”是指我們每個人都有祖輩傳下來的那塊田地,兒孫不爭氣賣了出去,參禅悟道就是要把這塊田地再贖回來,使它重新回到自己的心中,重新展現純真的自性。對如來藏思想的描述方法有很多,如臨濟禅師經常說的“無位真人”。無位真人即是真如佛性。禅宗祖師在開示學人的時候,經常說的一句話是:“父母未生時,你能給我說一句話嗎?”這與如來藏思想更接近些。還有“混沌未分時”,指宇宙是茫茫一團之時,那時相對的意識還沒有生起;“黑豆沒有生芽的時候”,黑豆指語言文字,沒有生芽是指分別意識還沒有生起的時候;“洪鍾未擊時”,古老的鍾聲還沒有敲響之時,人類的精神小舟靜靜停泊在港灣,沒有飄泊、沒有流浪,此時的心就是我們的心,就是我們的“本來面目”。
禅宗祖師們經常用靈動的機鋒,來說明本來面目的超越性、澄明性、圓滿性與覺悟性。有一個“寸絲不挂”的公案說,玄機尼師自以爲道行很高,就去雪峰禅師那裏鬥法。雪峰禅師問她從哪裏來,她回答說從大日山來,意思是大日山的太陽要把雪峰山上的雪給化掉。雪峰禅師又問她叫什麼,她回答叫玄機,意指玄妙的機鋒。雪峰禅師再問她說,既然叫玄機,那麼你一天能織多少匹布?她回答說寸絲不挂,意思是自己雖然是玄妙的織布機,但一絲一寸的布頭都不會挂上,表示自己的境界很灑脫、很覺悟,對世間的一切已經沒有挂礙了。雪峰禅師笑了笑,尼師于是很得意地轉身就走,自以爲占了上風。這時只聽背後的雪峰禅師喊了句:“你的袈裟拖地,沾上泥了!”玄機急忙回頭一看,雪峰禅師哈哈一笑,說了句:“好一個一絲不挂!”所以,真正圓滿覺悟的本性是不能用言語來表述的,只要一說出“寸絲不挂”,就給“寸絲不挂”的觀念挂住了。
趙州禅師在這方面也給我們留下了很著名的禅話。當時有位嚴陽尊者問趙州禅師:“參禅時兩手空空怎麼辦?”趙州禅師說,既然你兩手空空,就把它放下。嚴陽尊者很納悶:自己兩手空空,沒挑什麼東西,還怎麼去放下?他不知道,祖師叫他放下,是指把兩手空空的意識也放下。“放下著”,古時寫爲“放下著”。在日本,有一則很有禅機的公案。有位尼師在參“一絲不挂”公案時,真的是赤條條一絲不挂來到師父面前,師父問她怎麼回事,她說您老不是教導我要“放——下著”嗎?她把“放下著”故意破開,讀爲“放、下著”,“下著”即是指衣服,“放下著”就是把衣服給脫了。師父便指了指她,說:“你還有這個在!”這些公案都說明,澄明的本心確實是一絲不挂的,超越而脫落了超越的念頭。禅宗祖師對一些自以爲悟的小把戲當時就能給予粉碎。
這些是大乘佛典及禅宗祖師對本心的開示。關于本心的表述,在佛教經典和禅宗語錄裏還有很多,比如大家經常聽到的菩提、如來、法界、涅槃、如如、法身、真如、佛性等等,都是對本心的表述,本心在禅宗那裏還有無底缽、無弦琴等等表述。
迷失論
禅宗體系第二個層面是迷失。禅宗迷失論是指本心擾動、不覺、缺撼、執著的狀況,是和本心論相對的。佛教經典和禅宗語錄,對本心的迷失有很多細密、複雜的論述,在這裏我給大家介紹的是最基本、最直接的東西。
《紅樓夢》裏有兩句詩叫:“失去幽靈真境界,換來新就臭皮囊。”這兩句詩非常深刻地解釋了人生執著的原因,也可以看作是文字般若,不要認爲僅僅是文學詞彙,寫得很華美精彩,就把它摒出佛法之大門,它談得確實很到位。我們可以想一想,既然我們每個人都具有佛菩薩圓滿、覺悟、清淨的本心,又爲什麼有那麼多的痛苦、執著、迷惘與焦慮?這就是由于我們起了分別心,由于我們有無明存在。《楞伽經》上講,如來藏本來是很幹淨的,但受到境風的吹動,頓時掀起了波濤,有時甚至成爲萬丈波瀾。對于執著,《楞伽經》裏用春蠶作繭來比喻,我們每個人像蠶一樣不停地吐出絲來,絲就是我們的欲望、幻想,這繭絲越來越多、越來越重,結果我們像春蠶一樣被自己的欲望所圍困,牢牢地被束縛在其中,永遠不得出來,所以,人生確實是非常的可憐。
《法華經》有一個窮子舍父逃走的故事。有一戶人家,兒子外出走失了,父母特別思念兒子,一邊尋找一邊把家遷居到另一個地方。後來父母經商有道,家裏變得非常富有,而窮子仍然靠討飯爲生。有一天,窮子討飯來到了父母家門口,父母認出了自己的兒子,請兒子進去,兒子不敢相信自己家裏有那麼多的財富,就不敢進門,而是急忙逃走了。在這個比喻中,富有的父母就是佛,佛法有無窮無盡的寶藏,而窮子就是指我們不敢承當本有佛性而在外四處流浪的每個人。
《圓覺經》裏講,虛空本來無花,但由于眼睛有病,得了白內障或餓得發昏,就見到了虛空中有很多花朵,也就是眼冒金星。金星是虛幻的,但有的人偏偏執著那是真的。還有我們晚上看月亮,我們感覺不到是雲彩在飄動,反而覺得是月亮在移動;在船上不是感覺船在飛速行駛,而是覺得兩邊的河岸在不停往後退。這就是說由于我們受到種種物理的、內心的局限,使我們對世界的認識會産生一種幻覺、一種錯誤,由此生起了無明,生起了困惑。禅宗常說,通過我們的眼、耳、鼻、舌、身、意這些感官之門,所得到的印象是很不准確的。在佛經裏有這樣一段話,對同樣一條河,菩薩看到的是琉璃瑪瑙,凡夫看到的是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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