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瑜伽行派唯識學之分流
—再談無爲依與有爲依唯識學的區分
(本文曾以《瑜伽行派唯識學之結構》之名發表于《中國哲學史》2004年第4期,此處個別字句有改動)
摘要
筆者曾將唯識學區分爲有爲依與無爲依唯識學兩支,本文予以了詳細分析,其中著重分析了“有爲依”、“無爲依”二概念。並且討論了奘傳唯識對瑜伽行派唯識學本來面目的遮蔽,以及唯識思想與如來藏思想的關系等。
關鍵詞 唯識,有爲依,無爲依,如來藏
瑜伽行派(唯識學派)雖然著述浩繁、流派衆多,但其基本思想特征是很鮮明的。筆者曾將其唯識學說依其結構特征判爲二分,即無爲依唯識學與有爲依唯識學,(1)本文擬對此區分作一細致的討論,並據此探討一下唯識學與如來藏思想間的關系。
一,玄奘的傳譯、诠釋對瑜伽行派唯識學本來面目的遮蔽
要對唯識學的分流予以分析,不得不首先討論漢傳唯識學傳統及其與印度瑜伽行派唯識學的關系。在漢傳佛教史上,佛教學者幾乎一致認爲奘傳唯識是對印度唯識學的忠實傳譯與闡釋。因此,在玄奘的“新譯”出現以後,漢傳佛教一直奉奘傳護法(Dharmapa^la)系唯識爲印度唯識正統。但在近代以來,教界與學術界借助文獻學與比較研究的方法漸漸發現,向來以忠實性、完整性、精密性著稱的奘傳唯識,實際上是一種經過“純化”的唯識思想,不能代表印度唯識學的全貌,其“單面性”特征遮蔽了印度唯識思想的本來面目。筆者的研究進一步表明,奘傳唯識對印度唯識學本來面目的遮蔽,比迄今學界與教界所認識到的還要嚴重。筆者認爲,這種遮蔽反映在微觀與宏觀兩方面。
在微觀方面,從上世紀上半葉始,教界與學術界已有所分析批評。就內容而言,玄奘所傳是被重新诠釋過的護法(Dharmapa^la)唯識思想。護法是印度瑜伽行派唯識學發展史上的體系階段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他發展的唯識理論被稱爲“有相唯識學(sa^ka^ra- vijn~aptima^tra- va^da)”。在翻譯、诠釋護法唯識思想的過程中,玄奘及其弟子對之進行了進一步“純化性”發展,比如通過對基本概念的限定性诠釋,如將“唯識”釋爲“不離識”,或者有意誤讀,如將“唯了別(vijn~apti- ma^tra)”一概釋爲“唯識(vijn~a^na- ma^tra)”,以及對異派唯識思想的清除,如排斥安慧(Sthiramati)的“無相(nir-a^ka^ra- vijn~aptima^tra- va^da)唯識學等余家唯識,等等,使奘傳唯識成爲一種經院哲學形態的、極端“單面化(純粹)”的“有相唯識學”,筆者稱之爲“新有相唯識學”或“護法-玄奘唯識學”。(2)“新有相唯識學”是唯識學體系的最嚴密的構造,也標志著“純粹”唯識思想形態的終結。玄奘及其學派貫徹護法的“有相化”诠釋方式不僅表現在唯倡揚護法的“有相唯識學”,而且表現在對唯識根本叁大師彌勒(Maitreya)、無著(Asan%ga)、世親(Vasubandhu)的唯識著述亦用“新有相”思想模式進行譯傳與诠釋,使之帶上“有相”色彩。
但在宏觀方面,迄今教界與學術界還沒有清楚的認識。瑜伽行派唯識思想是大小乘思想的彙流,屬于集大成的産物,在佛教流派思想中最具豐富性與複雜性。如果單提其思想特征,可簡略地區分爲有爲依與無爲依唯識學二支。此二者的核心概念極爲不同,一者爲有爲的阿賴耶識(sam!skr!ta- a^laya- vijn~a^na),一者爲無爲的心性如來藏(asam!skr!ta- cittata^- tatha^gata- garbha)。有爲依唯識學(sam!skr!ta- a^s/raya- vijn~aptima^tra- va^da)以阿賴耶識(a^laya-vijn~a^na)爲一切法(事物)之本體與根源,由此說明一切法的依存性、因果關聯,並闡發流轉與還滅的宗教意義。而無爲依唯識思想(asam!skr!ta- a^s/raya- vijn~aptima^tra- va^da)則以心性真如(如來藏)爲一切法之本體與根本因立說。奘傳唯識屬于前者。事實上玄奘學派是回避、甚至可說是排斥無爲依唯識學的。玄奘有意不翻譯瑜伽行派的無爲依唯識學的主要論著《大乘莊嚴經論》、《究竟一乘寶性論》、《佛性論》等,對瑜伽行派中期唯識思想宗崇的闡述如來藏唯識思想(當然屬無爲依唯識思想)的重要經典《楞伽經》、《密嚴經》也沒有傳譯,就清楚地說明了這點。無爲依唯識思想實際即是唯識學的如來藏思想(tatha^gata- garbha- va^da)。玄奘對無爲依唯識思想的回避、排斥,也就表明了其對如來藏思想的態度。他的這種具有明顯“意識形態”色彩的思想傾向,導致玄奘學派對真谛(Parama^rtha)等所譯的無爲依唯識學性質的唯識著述予以否定,而且進一步導致奘傳有爲依唯識思想與其它佛教流派思想發生斷裂。在中國佛教史上,從古代到現、當代,唯識學人與如來藏學及依此發展的中國佛教思想追隨者間在思想上的相互敵視、責難,乃至攻擊,就是這種“斷裂”的明證。結果,部分唯識宗人比如支那內學院諸師,甚至判定中國佛教爲相似佛教;反過來,支那內學院諸師則被指斥爲壞法之“惡魔”。(3)
總之,玄奘通過有選擇地傳譯與限定性诠釋,達成了中國唯識思想的“意識形態”“純化”,遮蔽了瑜伽行派唯識思想的本來面目。(4)因此,現今唯識學者的主要任務之一就是要突破傳統唯識的窠臼,恢複瑜伽行派唯識思想的完整面貌。這需要借助印度唯識學梵本及漢譯、藏譯本間的比較,對印度唯識學典籍進行全面、細心之解讀,才有可能。筆者對瑜伽行派唯識學的分流區分就是這種嘗試之一。
二、瑜伽行派唯識學的二分:有爲依與無爲依唯識學
1、有爲依與無爲依唯識學的區分
瑜伽行派的唯識思想是原始佛教、部派佛教以及前期大乘佛教的集大成之發展。從唯識學的思想路線上,明顯可以看到兩種不同的來源。由來源的思想差異,形成了兩種迥異的思想結構,即有爲依與無爲依唯識學。有爲依唯識學是主流的一支。它是圍繞阿賴耶識建構的,即以阿賴耶識統合心身功能,作爲輪回、修行“主體”,以及一切現象之本體與根源。換言之,一切染淨現象皆以阿賴耶識爲根本所依與因體。從源流上看,阿賴耶識作爲一切法之本體,綜合、發展了原始佛教的“愛、樂、欣、喜”之“阿賴耶說”,以及部派佛教的“細心(意識)說”、“窮生死蘊說”、“根本識說”、“有分識說”等。(5)而阿賴耶識作爲種子體與一切現象法構成互爲因果的緣起說則是吸收、改造經部的種子與熏習理論而形成的。成立阿賴耶識爲根本識,應看著是從原始佛教到部派佛教再到大乘佛教試圖系統說明一切現象法的和合緣起與相似相續所進行的持續努力的結果。有爲依唯識學的奠基性著作是《瑜伽師地論》的<本地分>以及《解深密經》、《阿毗達磨大乘經》,它們提出了有爲依唯識學的本體論與緣起論。而到《攝大乘論》,在前述本體論與緣起論的基礎上,結合《辨中邊論》、《大乘莊嚴經論》等的識境論,完成了有爲依唯識學的基本思想結構。有爲依唯識學的代表性經典是《解深密經》、《阿毗達磨大乘經》以及《瑜伽師地論》、《攝大乘論》、《唯識叁十頌》(及其釋書《成唯識論》)、《唯識二十論》等。
無爲依唯識學是另一支,是瑜伽行派唯識學的旁支,直接來源于早期大乘的佛性如來藏思想。在般若思想中,以空(s/u^nya,空相、空性,s/u^nyata^)遮一切法之實有性,法界(dharma- dha^tu)、法性(dharmata^)、真如(tathata^)、實際(bhu^ta- kot!i)也表同樣的意思。但在般若思想的進一步發展中,空相(空性)作爲一切法之法性開始成爲超越性實有。這與永恒之佛體性的概念結合起來,導致法界等被稱爲一切衆生之佛性(buddha- dha^tu,buddha- gotra),及諸佛之體性。並受“心性本淨說(citta- prakr!ti- prabha^svara- va^da)”的影響,演爲在纏與出纏如一的如來藏概念。佛性如來藏思想反映到唯識思想中,即以唯心意義上的心之實性即心性(cittata^)爲佛性、如來藏,爲自性清淨心(prakr!ti- prabha^svara- citta,法性心,dharmata^- citta)。此心性如來藏即是一切法之根本所依,以此所依爲核心觀念,形成了“糅合性”無爲依唯識學,亦即唯識學中的如來藏思想。在《究竟一乘寶性論》中提出了無爲依唯識學的本體論,而在《大乘莊嚴經論》中,將無爲依唯識學的本體論與識境論、緣起論結合了起來,建立了無爲依唯識學的較完整形態。無爲依唯識學的代表性經典爲《大乘莊嚴經論》、《究竟一乘寶性論》、《佛性論》,以及《楞伽經》、《密嚴經》。
唯識學的二支結構可表示如下:
圖一
|—————識境論(一切唯心所現)
|—無爲依唯識學—本體論(心性真如爲一切之根本所依)
| |—————緣起論(心性真如爲緣起
| 根本因,種子爲直接因)
瑜伽行派唯識學
| |————識境論(一切唯心所現)
|—有爲依唯識學—本體論(阿賴耶識爲一切之根本所依)
|————緣起論(種子爲緣起
直接因,心性爲增上緣)
此中,無爲依唯識學與有爲依唯識學皆各有叁分,即本體論、識境論、緣起論。其中,二者的識境論相同,皆說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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