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心性本淨”到“心性本覺”
周貴華
心性問題在印度佛學中,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在中國佛學中,更成爲了核心問題。中國佛學相對于印度佛學的轉折性發展,正是圍繞一種新的心性說展開的。呂澂先生曾經對印度佛學和中國佛學心性說的特質予以總結。他認爲,印度佛學關于心性的思想是“心性本寂”,即“性寂說”;而中國佛學關于心性的思想是“心性本覺”,即“性覺說”[1]。在這樣的區分下,呂先生本著印度佛學唯識學的立場,認爲“性覺說”是對佛教的背離,對之進行了激烈的批評[2]。呂先生的觀點,作爲支那內學院對中國佛學進行反省的努力之一,對現代中國佛教界乃至思想界影響甚大。本文試對呂先生“性寂說”與“性覺說”的劃分作一分析,並由此考察以《大乘起信論》爲基礎的中國佛學心性說是否與唯識學乃至印度佛學必然勢不兩立。
“心性本寂”與“心性本覺”說
呂先生在談印度佛學與中國佛學心性說時,是圍繞“心性明淨”進行論述的。“心性明淨”的一般說法是“心性本淨”。從源流看,“心性本淨”說(可簡稱爲“性淨說”)在原始佛教時就已經提出,在部派佛教時形成了其基本的含義。到大乘佛教時期,“心性本淨”的思想有了進一步的發展。特別是佛教傳入中國後,“心性本淨”被闡發出“本覺”的含義,奠定了中國佛學的思想基礎。由于“心性本淨”說與中國佛教思想的緊密聯系,呂先生將印度佛學與中國佛學對“心性本淨”思想的不同發展,歸納出相應的不同特征,這就是著名的“性寂說”與“性覺說”的區分(請注意,下文提到的印度佛學與中國佛學心性說除了特別指出外,皆指“心性本淨”說即“性淨說”影響下的心性思想,本文稱“性淨義”心性說)。
在論及中國佛學時,呂先生說:“隋唐時代先後成立的佛學派別,如天臺宗、賢首宗、禅宗等,……它們關于心性的基本思想自然也有共同之點,都采用了性覺說。”[3]此中,呂先生指出了中國佛學的代表性教派天臺、華嚴、禅宗的心性說具有共同特征,即爲“性覺說”。由于作爲中國佛學心性說基礎的“性覺說”的基本思想模式是《大乘起信論》最初建立的,一般以《大乘起信論》的心性說作爲中國佛學心性說的代表。據此,他敘述道:“現在即從《起信論》所說,可以了解中國佛學有關心性的基本思想是:人心爲萬有的本源,此即所謂“真心”。它的自性“智慧光明”遍照一切,而又“真實識知”,得稱“本覺”。此心在凡夫的地位雖然爲妄念(煩惱)所蔽障,但覺性自存,妄念一息,就會恢複它本來的面目。”[4]即凡夫心,法爾離念(分別),實是真心、本覺,但被妄念所障蔽而不自知,妄念一息,則明現在前。他又進一步解釋道,心性說皆是對印度佛學古義“心性明淨(即心性本淨)”的發揮:對“心性明淨”,“從性覺上說來,則等同“現實的”、“已然的”一般。”[5]換言之,“性覺說”談“心性明淨”,是說“心性本覺”,即心性本來覺悟,而此本覺是現實地存在著的,法爾如是的。這樣,“本覺說”就有兩點基本含義:第一,心性是本覺的;第二,本覺性是現實的、已然的。
按照呂先生的觀點,印度佛學對“心性明淨”思想的發展,有共同的特點,就是“心性本寂”說。他說,“印度佛學對于心性明淨的理解,是側重于心性之不與煩惱同類。它以爲煩惱的性質囂動不安,乃是偶然發生的,與心性不相順的,因此形容心性爲寂滅、寂靜的。這一種說法可稱爲“性寂”之說。”[6]即是說,印度佛學談“心性明淨”,側重于心性與煩惱的不相應,不管在染位還是在淨位,心性法爾一如,而煩惱囂動不安,可來可去,如同飄塵。從心性與煩惱客塵不相應角度,說心性是本來寂滅、寂靜的。染位的心性,雖本來明淨,但有煩惱覆障,故衆生心呈雜染相,明淨性不顯現。這樣,“從性寂上說人心明淨,只就其“可能的”、“當然的”方面而言。”[7]只有在淨位,遠離煩惱雜染,明淨性才能彰顯出來。由此,“性寂說”亦有兩點基本含義:第一,心性是本寂的;第二,本寂性是可能的、當然的。
呂先生對中印佛學心性說的區分受到了唐代佛學大師宗密(780—841)的見解的啓發[8]。宗密大師在比較空宗(叁論宗代表的中觀學派)與性宗(天臺、華嚴代表的中國佛學)的差別時,認爲空宗所說的心性只是空寂,而性宗所說的心性“不但空寂,而乃自然常知”;而且,空宗“以諸法無性爲性”,性宗則“以靈明常住不空之體爲性”[9]。呂先生在評論宗密大師的上述說法時,認爲造成差異的原因,是對“性”義的不同理解。空宗的心性即法性,是空寂的,故是無知與不覺的;而性宗的心性與法性不同,是有知的、本覺的[10]。他用此二分觀點去觀照全部的印度與中國佛學,注意到:中國佛學的主要宗派天臺、華嚴、禅宗的心性說以《起信論》的心性說爲基礎,故具有共同的特質,即說心性是本覺的;而印度佛學的心性說大爲不同。印度佛學關于心性的最早說法是“心性本(明)淨”的思想。經過部派佛學、大乘佛學的發展,本淨的心性,或被看作凡夫憑以成佛的質地即“佛性”;或被視同孕育如來(即佛)的胎藏即“如來藏”;最後還被認爲是含藏著發生一切認識和一切行爲的潛在能力(所謂“習氣”)即“藏識”。與此相應,“心性的意義也由原來只從它和煩惱的關系上去作消極的理解,漸變爲從具備成佛的因素方面去作積極的理解”[11],但心性與煩惱不相應(且是無知與不覺)的特點沒變。他用“性寂說”來表示這種特點,但“寂”的含義由空宗的無自性的空寂換成了與煩惱不相應的寂滅、寂靜。在下文將看到,此“性寂說”其實就是古老的“心性本(明)淨”思想。
在呂先生眼裏,中印佛學心性說形成了鮮明對照:“性寂說”談心性本然不與煩惱相應,而“性覺說”談心性法爾離念(即離分別);本寂是就可能性與當然性而言,而本覺卻具有現實性與已然性。二者相殊懸遠,簡直可說是背道而馳。由此,呂澂先生作爲上世紀印度佛學(唯識學)的主要提倡者之一,對中國佛學的心性說持強烈批評態度。但本文認爲,呂先生的“性覺說”准確概括了中國佛學的心性說,但其“性寂說”立說疏略,不能代表印度佛學心性說,再加上他對印度佛學與中國佛學心性說關系的錯誤理解,其批評是偏頗的。
印度佛學的心性說是“性寂說”嗎?
呂先生的“性寂說”不能代表印度佛學心性說,是因爲印度佛學心性說在各個階段有不同的特點,不能籠而統之。在印度,佛學心性說的發展是有軌迹可尋的,其起點是原始佛學“心性(citta-prakr!ti)本淨”的思想。“本性清淨心,心本性清淨,是淵源于《增一阿含經》的……”[12]。部派佛學時期的《舍利弗阿毗昙論》卷二十七說:“心性清淨,爲客塵染。凡夫未聞故,不能如實知見,亦無修心。聖人聞故,如實知見,亦有修心。心性清淨,離客塵垢。凡夫未聞故,不能如實知見,亦無修心;聖人聞故,能如實知見,亦有修心。”[13]此等關于“心性說”的最初論述,給出了“心性本淨”說的基本含義。心(性)本性如一,是內在性的,如主;煩惱飄忽來去,是外在性的,如客;故心性本然不與煩惱相應,即本然離煩惱塵垢。由此,不論染位、淨位,皆說心性是本然清淨(明淨)的。在染位,明淨的心性被客塵所染,而呈染相;在淨位,脫離塵垢,而呈淨相。與此相應,修行的目的就是去除煩惱客塵,讓本來清淨的心性圓滿顯現出來。《異部宗輪論》敘大衆部的宗義時說:“心性本淨,客塵隨煩惱之所雜染,說爲不淨。”[14]《大毗婆沙論》卷二十七說:“謂或有執心性本淨,如分別論者,彼說心本性清淨,客塵煩惱所染汙,故相不清淨。”[15]故知此時,大衆部、分別論者(或者分別論者包括大衆部,但迄今無定論)等是主張“心性本淨”之說即“性淨說”的。
另一大部派說一切有部,則反對“心性本淨”的觀點。據《異部宗輪論》記載,大衆部說心性與隨眠不相應,而有部說心性與隨眠相應,明確指出了二者的分歧。如說,“一切隨眠皆是心所,與心相應,有所緣境。”[16]由于隨眠(煩惱)與心相應,凡夫的心本性就不再是清淨的,而爲雜染。凡夫的心性是染的,就與聖人的清淨心性完全不同。聖人的清淨心性,是通過修行從凡夫的雜染心性轉換而來的。這樣,有部的心性觀,談心性與煩惱相應,心性無始以來皆是染性,可稱爲“心性本染”說或“性染說”。後來,“性染說”被瑜伽行派的唯識思想吸收,在那裏得到了完備的發展。不過,“心性本淨”說是呂先生關注的對象,故本文只追溯“心性本淨”說的發展。
此“心性本淨”的“性(本性,prakr!ti)”,在部派佛學時期,與自性(svabha^va)相通,突出了心性的不變。在大乘初期,《般若經》談本性空(prakr!ti-s/u^nyata),由此,龍樹大師“依本性空而說無自性空”[17]。這樣,在龍樹大師那裏,由本性空與自性(自體性)空相當,知本性與自性(自體性)相當。又《解深密經》概括第二時教時說:“一切諸法無有自性,無生無滅,本來寂靜,自性涅槃”[18],則知自性寂靜與無有自性的意義一致。據此來談此時期的心性說,可稱爲“心性本寂”。這裏的“心性本寂”,是心無自性、空之義,即“寂”是“空”義。這與部派佛學時期實有不同,強調心性本空。此時由“心性本寂”,而說“心性本淨”,即心性由本然是空,是寂靜性,而說本淨。前面所引的宗密大師關于“空宗”的話,亦講的是同樣意思。但呂先生所談的“心性本寂”不是此義,強調心性與煩惱的不相應,反映的是“心性本淨”的原始含義。
在瑜伽行派時期,“心性…
《從“心性本淨”到“心性本覺”》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