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禅學史上的一樁疑案
——玄高從浮馱跋陀學禅說辨僞
宣方,黃夏年
[北京]中國文化,2001年第17/18期
84-9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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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宣 方 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博士生
黃夏年 中國社科院世界宗教所研究員
玄高僧團是南北朝時期北方地區第一個明顯以行禅爲特色的僧團,因此,玄高一系禅法的師承、特點是把握北禅的整體特色的一個關鍵,對中國佛教史特別是禅學史的編撰有重要的理論意義。關於玄高禅法的師承和特點,學界曆來依據《高僧傳》將其判定爲浮馱跋陀/佛陀跋陀羅(覺賢)所傳的罽賓一系的小乘禅法。然而僧傳有關玄高師承的記述卻頗爲暖昧,而且存在著重大的疑團,即“玄高師從覺賢學禅”一說,無論在時間上還是地點上都與其它確鑿無疑的史料相抵牾。因此玄高是否曾跟從覺賢禅便成了禅學史上的一椿疑案。前賢時俊對此案的解釋均有不盡如人意之處,因此本文嘗試以更徹底的懷疑精神觀照此案,以期作出更有說服力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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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玄高是南北朝時期北方地區著名的禅僧。據《高僧傳》本傳記載:釋玄高,俗姓魏,本名靈育,姚秦弘始四年(公元402年)生,馮翊萬年(今陝西省萬年縣)人。玄高十二歲便出家;年十年,已爲山僧說法,專精禅律。曾先後在甘肅天水的麥積山、河北的林陽堂山(不詳何處)、甘肅張掖一帶、山西大同等地習禅授徒,從學者常有數百人之多,爲當時有名的禅僧團。後因卷入北魏宮廷政治鬥爭,於北魏太平真君五年(公元444年)遭讒被殺,卒年四十叁歲。玄高生前頗受當時北方地區統治者的重視,如西秦國主河南王乞伏熾槃、北涼國主沮渠蒙遜、北魏太武帝之太子拓跋晃等都對他優禮有加,爲其弘法授禅提供方便。玄高禅僧團是當時北方地區的禅學重鎮,在中國佛教史,特別是北朝禅學史上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關於玄高禅法的師承和特點,《高僧傳》中有這樣兩條記載:
至年十五,巳爲山僧說法,受戒以後,專精禅律。聞關右有浮馱跋陀禅師在石羊寺弘法,高往師之。旬日之中,妙通禅法。跋陀歎曰:“善哉!佛子乃能深悟如此。”於是卑顔推遜,不受師禮。(注:《玄高傳》,《高僧傳》,卷第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10月第1版,409;(個別文字據湯用彤先生之校注徑改,標點有改易之處,下同))
乃沙門知嚴躬履西域,請罽賓禅師佛馱跋陀羅傳業東土,玄高、玄紹等,亦並親受儀則;出入盡於數隨,往返窮乎還淨。其後僧周、淨度、法期、慧明等,亦雁行其次。(注:同上,“習禅篇總論”,426-427;又原書“受”作“授”,經查,大正藏本、宋元明叁本均作“受”,原書以《大正藏》爲底本,故此字當系排印時誤植。) 將其合而觀之,容易産生這樣的印象,即:玄高曾師從浮馱跋陀學禅,而此浮馱跋陀即著名的佛馱跋陀羅(Buddhabhadra,意譯爲“覺賢”)。
然而這樣就産生了疑問:其一,佛馱跋陀羅在長安時駐錫之寺是瓦官寺,而非石羊寺;(注:參見《肇論
答劉遺民》,《大正藏》四十五冊,155下;慧遠《〈肇論〉疏》作“官寺”(卍字續藏經二編乙二十叁套四冊,439下),高麗本《出叁藏記集》作“宮寺”。鐮田茂雄謂當以後說爲是,並進而指出宮寺即羅什所駐之道遙園(鐮田茂雄著、關世謙譯《中國佛教通史》第叁卷,高雄:佛光出版社1986年12月第1版,11)。惟《出叁藏記集》卷第十二《薩婆多部記目錄序》作“齊公寺”(《大正藏》55冊,89下),不知麗藏於此作何寺,若不同於前,則仍有疑問。)其二,佛馱跋陀羅在東晉義熙七年(公元411年)即已南下到達廬山,而其時玄高年方九歲,尚未出家。(注:鐮田茂雄著、關世謙譯:《中國佛教通史》第二卷,高雄:佛光出版社1980年第2版,339。)
這一矛盾,前輩學人湯用彤、伊藤義賢及當代日本著名學者鐮田茂雄等均已指出。他們認爲:要麼是僧傳所記玄高生年有誤,要麼則是浮馱跋陀另有其人。(注:湯用彤:《漢魏晉南北朝佛教史》第十四章“釋玄高”條,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3月第1版,353;鐮田茂雄,《中國佛教通史》第叁卷,301。)
然而這兩種解釋都不太令人滿意。第一說謂僧傳所記玄高生年有誤,似不太可能。因爲:玄高之門生故舊在江東者,如同學慧覽(注:《慧覽傳》,《高僧傳》卷第十一,418。),弟子僧印(注《僧印傳》,《名僧傳》卷第二十,見《名僧傳抄》(《卍續選輯
史傳部》第四冊,臺北:新文豐出版社,1977年3月第1版,20))、玄暢,皆爲籍籍之輩,其中玄暢尤負盛名。宣揚玄高事迹,使之流播江東,正在此輩。揆諸情理,不太可能把玄高的生年弄錯。
第二說謂浮馱跋陀另有其人,亦不契情理。玄高所習禅法“出入盡於數、隨,往返窮乎還、淨”,屬數息觀、不淨觀等小乘禅法當無疑問。小乘禅法最重師承,只有導師親炙某種禅定境界,方能接濟弟子履迹踐行;師非其人,則弟子縱有天資也難有大的造詣(參見本文第叁部分)。本傳謂玄高“旬日之中,妙通禅法”,固因其根機利捷、天資過人,而浮馱跋陀非泛泛之輩亦由此可知。且僧傳引跋陀揄揚玄高之語:“善哉!佛子乃能深悟如此”。揣摩其語氣,顯然是對禅境有深密的體驗,故而在印可之余欣歎後生之可畏。浮馱跋陀既有如此高深的禅學造詣,則在素重習禅的北方必然流譽四周、學者輻集,因而才有玄高慕名從學之舉。而其時關右與浮馱跋陀名字相近且以禅法聞名者,佛馱跋陀羅一人而已。(注:鐮田茂雄懷疑可能爲北涼永和五年(公元437年)在涼州譯《大毗婆沙論》的浮陀跋摩,但又查證其人並未去過關中,且時間也不合,所以又立即予以否定。(《中國佛教通史》第叁卷,301))若謂此浮馱跋陀爲佛馱跋陀羅外默默無名之另一人,則殊不可解。且《高僧傳》以表彰實行潛光、高而不名者爲編纂宏旨,自漢至梁四百余年之重要高僧爲其搜羅殆盡,僧傳作者所以自許者正在於此,縱使浮馱跋陀另有其人,亦無既聞其名而不加谘考之理。故竊謂此浮馱跋陀即爲佛馱跋陀羅。
前此兩種委曲回護之說既難成立,則我們必然對玄高從浮馱跋陀學禅一說産生根本的懷疑,即:所謂“玄高從浮馱跋陀學禅”雲雲,乃其門人別有用心的杜撰,《高僧傳》作者則以將信將疑的態度采錄其說,而成傳訛之言。
若這一懷疑屬實,則有如下問題:這一謠言系何人所撰?出於何種動機杜撰?僧傳作者何以未能勘破?顯然,如果我們能對這些問題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釋,那麼就能構成一個言之成理的釋義循環(hermeneutic circle),使這一懷疑成爲可以接受的一種解釋。
二
“玄高從佛馱跋陀羅學禅”說出於何人之杜撰?最先受到懷疑的自然是玄高本人。但以本傳所述之玄高行迹觀之,則可以指責之處甚少,似非作僞之人,本傳雖多載其神異,然核諸時地,則多爲其身後之事,縱其事爲僞,亦非本人有意造作。其生前一二異迹,不過“磬既不擊而鳴,香亦自然有氣”之類,去情理不遠,且均在其棲隱山林之時;而當其爲西秦、北涼國主之座上賓、對“內外敬奉,崇爲國師”之尊位時,並無只言片行顯其神異,則其人無顯異惑衆之心可知,至於玄高令北魏太子拓跋晃作七日金光明齊,不過是消災祈福之尋常法事,不得以神異目之。且玄高隱居麥積山之時,聚徒百余人,一旦見昙無昆禅法玄妙,便折節相師,更可證其非驕矜輕慢之人。(注:《玄高傳》,《高僧傳》卷第十一,409-413。)合此論之,則玄高確系有德之高僧。從覺賢學禅之說,殆非其本人所撰。
玄高既非造假之人,則作僞者定其門生故舊。按玄高死後不久,其門人並罹法難,幾無完卵;幸得善終者唯玄紹、玄暢、僧印等人而已。又《高僧傳》於玄高死難前後諸事言之甚詳,非親曆之人不能知之。以上諸人,具此機緣者,唯有玄暢。(注:玄紹早已自立門戶,且隱居深山,行止不出北地(《高僧傳》,410);僧印早年從玄高學禅,亦曾行化江陵,後還長安大寺;《名僧傳》謂其“性腹清純,意懷笃之,與之久處者,未嘗見慢忤之色。下接庸隸,必出矜愛之言;振卹貧餒,有求無逆。心道聰利,修大乘觀,所得境界爲禅學之宗。省削身口,具持淨律。”與《高僧傳》所敘爲人大相徑庭,疑《高僧傳》因偏信玄暢一系之說法而有誤;又其所謂“修大乘觀”雲雲,尤可注意,與僧傳所述的玄高一系禅法不符;另,其時玄高有故人慧覽並在健康,慧覽少時“與玄高俱以寂觀見稱”,但此後動靜參商,再未謀面,故其於玄高事迹當不甚了然。(《高僧傳》,418))《高僧傳》玄暢本傳謂“其後虐虜剪滅佛法,害諸沙門,唯暢得走”。則於江南宣揚乃師事迹者,定此玄暢無疑。所以我們不得不對此玄暢産生極大的懷疑。
從《高僧傳》本傳所記玄暢行迹來看,其人生平確實頗多令人生疑之處。(注:《玄暢傳》,《高僧傳》卷第八,314-316。)
其一,玄暢爲人機警,於時局極爲了然,隨勢進退,長袖善舞,頗有投機之嫌。如魏武滅法,玄高門下並罹法難,唯玄暢得以免脫;又如玄暢初至建康,宋文帝深加歎重,請爲太子師,他再叁固辭。門弟子怪其矯節,後太子弑逆事敗,方知其先覺。
如果說以上兩例尚可稱爲機警,那麼以下一事便很難逃脫政治投機之嫌了。
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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