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不否認事物暫存的現象或者說假象、幻象。當佛教講空的時候,並不是否認現象。我說我們都是空,那我眼睛裏什麼也沒有,是這樣嗎
不是這麼回事。大家都是一個個有活力、有朝氣的年輕人。但是我們要看到:每個人都有生老病死,有生就必有死。每個人都會由年輕人變爲老年人,我1955年進北大的時候也和各位一樣,現在已經垂垂老矣。就是有這樣的變化,必須要承認這個現象。人也是無常,總有一天要離開這個世界,肉體將會散掉,因緣也就散掉了。大乘佛教講“空”的理論,是要求把握“空”的根本精神的,並不是去分析“空”。對現象我們不能太執著,人亦空,法也空。法空裏還包括佛教中所提的種種最後境界。
我們常常聽到這樣的話“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離空,空不離色。”,這是《心經》裏的句子,在《紅樓夢》裏大家也可以見到。所謂“色”,即指各種各樣的現象,“空”包含在各種現象中,沒有離開“色”的“空”,而一切“色”的本質即是“空”。
有時候我們會想:真煩惱啁,去找一個清淨的地方吧。這種想法在佛教看來,無非是從這個牢籠裏面跳出來,鑽到另一個牢籠裏面去。所以,不能執著于煩惱,也不能執著于清淨。佛教告訴我們,所有的東西都是相對的。我舉個例子:一件衣服髒了,就拿去洗。那麼是不是洗洗就幹淨了呢
其實,洗幹淨了之後,髒不存在了,幹淨失去了和它比較的東西,那麼幹淨也就不存在了。禅宗就是要我們把握大乘佛教中一切皆空的根本精髓,破除對一切現象的執著。這好像違背人們常識性的認識,因爲我們要認識事物,必須是處在分別、比較的情況下。說一個東西甜,那一定是和不甜或者和酸的東西來比較而言的。佛教看到,正由于這種分別的看問題,使人産生了執著心,放不下。一切的執著來源于“有我”。因爲“有我”所以“有他”。“我的”就要好好保護,“他的”我得想辦法變成“我的”。這樣,便産生了叁心:貪、嗔、癡。其實,“我的”“他的”等等事物都不具有恒常性,爭來搶去的有什麼意思呢
“空”的理論就是用來破除分別心和執著心。禅宗“最上乘禅”的核心表現是:注重內在精神的把握和修證而不拘于外在的各種表現形式。所以參禅的關鍵是要把禅的精神體現在時時、處處、事事當中。唐代玄覺有句話:“行亦禅,坐亦禅,語默動靜體安然”。禅師馬祖道一的大弟子大珠慧海也講過“行住坐臥並是汝性用”。禅本來需要靜坐的,但禅宗破除了這種外在形式,把禅體現在一切地點、一切時間、一切事件上面。這樣,禅已經不是佛教統一使用的修行方法了,因此禅宗是一個獨立的宗派。
禅的本質是一種實踐,而不是對單純理論的討論。傳統的禅如此,禅宗“最上乘禅”也是如此.“最上乘禅”實踐的中心就是今天我的講座題目——體悟生命。認同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叫體悟生命。如果你想學禅,學禅後沒有體悟到生命,那我認爲你的禅只是口頭上的禅,只是文字上的禅,這樣的禅對你沒有幫助。怎麼來體悟生命呢
生命也可以分爲幾個不同的層次,有肉體上、生理上的生命,也有精神上的生命。精神上的生命又可以分成心理層面的和理智層面的。生命的這叁個層面和我前面提到的貪、嗔、癡是聯系在一起的。體悟生命,首先要認識到生命是苦。生命之苦,一個是貪嗔癡“叁毒攻心”,一個是“八苦纏繞”。這些每個人都避免不了,我不是在嚇唬大家。貪嗔癡叁心中,“貪”相對來講是最容易戒除的。“嗔”比較難戒除。現實中有許多東西讓你放不下它,比如說名次:比賽第一,學習第一等等,讓你不得不去和別人比,這使人很痛苦。我認爲一個人在這樣的環境下面是不能夠健康發展的。人人都有自己的長處,應該發揮自己的長處,不應該向一個標准看齊,標准可以有許多。俗話說“叁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而我們現在往往只盯著其中一行或幾行,這就麻煩了。現在有些年輕人正是由于這樣,感覺壓力很大,心理不平衡,導致精神失常。我對此很痛心。“癡”現在也越來越嚴重。我們現在一切講科學,科學就要分辨,就要分析,就要打破沙鍋問到底。但是實際上,有許多問題是打不破沙鍋也問不到底的。有很多東西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知道,還有很多東西我們永遠不會知道的。更重要的是,我們對客觀事物研究得越深入,我們未知的東西就會越多。所以我常常講,我們要有一個科學的精神,但是我們還必須有人文的化導。
2003年6月,國家宗教局召開了一個座談會,討論關于宗教的長期性問題。我們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認爲宗教很快就會消亡,因爲我們科學發達了,我們能掌握自然規律了,能掌握自己命運了,剝削階級推翻了,階級壓迫不存在了。但是從哲學上說,有些問題是永遠解決不了的。第一,人認識的有限性和世界的無限性這對矛盾永遠存在。今天認識了這個,明天它就可能變化了,我們又不認識它了。或者你認識這個,不認識那個。偌大的一個世界總有人未知的角落。如果世界被人認識透徹,那世界就不存在了。恰恰是人們的種種疑問的存在,就有導致迷信或者宗教信仰的可能。第二,偶然性和必然性的關系。偶然性永遠排除不掉,所有的必然都要通過偶然才能實現,反過來,偶然中間也有必然。兩個人一塊兒走,爲什麼這塊磚頭偏偏掉到我腦袋上而不掉在他腦袋上呢
解釋有很多,但有一點,偶然性是存在的。正由于人們對偶然性的各種理解,同樣有導致宗教信仰的可能。而這些東西是科學永遠無法證明的。
我在會上提出:應該多一些人文的開導,我們應該有一個開闊的胸襟,不要追究過分細小的事情,不要鑽牛角尖。中國古人有很多這方面的教導。莊子:“吾生也有崖,而知也無崖.以有崖隨無崖,殆矣。”我的生命是有限的,而認知是無限的,以有限的生命去追尋無限的世界,那是要出問題的。孔子:“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是知也。”這句話不僅僅是表達一個謙虛的意思,而是因爲有些事情我們確實不可知。莊子還有:“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論而不議。”“六合”是天地四方。天地範圍之內的事情我們可以講一講但是不必要去議論它;天地範圍之外的事情我們可以“存而不認”。禅宗之所以能在中國發展起來,是因爲它和中國傳統的人文精神有著契合點。《荀子》中說,人們求學問,並不是爲了自己怎樣通達,而是爲了當碰到坎坷挫折的時候,不會被它們難倒而不知所措。人才與不才是自己的問題,遇與不遇是時的問題。有才能的人沒有機遇,古往今來多的很。懷才不遇的人往往會有很多牢騷,怨天尤人。實際上這是自尋煩惱。所以我們在准備才能的時候也要等待時機、把握機會,更要創造時機。有很多機遇可以由自己創造。我想舉一個很簡單的例子:兩個人給領導當助手,一個人總是認認真真地完成任務,另一個人總覺得任務太簡單, 自己是大材小用,所以總是馬馬乎乎地完成任務。如果你是領導的話,你更喜歡哪個人
很多人會告訴我,當然是喜歡第一個人了!所以,第一個人實際上就是給自己創造了機會,下次領導有事情肯定找他,因爲他做事認真負責。時間長了之後,他積累了工作經驗,增長了才能。我們要看到才能和時的關系,更要看到創造機會的重要。我現在在講臺上講,下面那麼多同學在聽,你們不要覺得我有多了不起,而是因爲我有這個機遇,很多造詣比我深的人沒有這個機會來給大家講。剛才有同學說我是權威,不是的!(笑)有這樣的機會我就要把握,充分發揮才能。沒有機會的時候你也不要埋怨,因爲你在積累你的才能,你在尋找、在創造機會。我認爲“叁毒”現在對我們影響比過去更厲害,我們因此也更需要人文的開導。一個人不應該老是很緊張,文武之道,一張一弛,需要認真的時候,也需要放松的時候。看問題要全面一點兒,把事情看得開一點兒。事事得第一,肯定是好事麼
不見得。把事情做好才是最重要的,不是第一但也能夠把事情做好。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儒家、佛家、道家文化,還有禅宗的人文精神,都可以對今天的人們有清醒、緩釋的作用。
另外,生命還有“八苦纏繞”。生老病死就是其中四苦。確實,生死是困繞人類的大問題。人類的大腦太發達了,會想這個問題,動物大概很少想。(笑)人們常常把宗教說成是一種臨終關懷,其實1臨終關懷不是只關懷死,也要關懷生,沒有生哪來的死
老、病會給家人給社會帶來很多麻煩,所以現在常常講健康最幸福。同學們有時候對我說,樓老師您年紀也不小了,下雨下雪天就別來上課了吧。我說不行啁!我說,人能活動就是幸福,你們不要剝奪我的幸福!今天我能來給大家講座是我的幸福,我能讓大家都感到幸福那更是我的幸福,是吧
(掌聲)還有四種苦跟精神上有關系。愛別離苦,我們會爲和我們愛的人分別而痛苦;怨憎會苦,冤家碰頭肯定痛苦;求不得苦,想要得到的東西得不到,很煩惱:五蘊熾盛苦,五蘊就是色、受、想、行、識,在佛教看來,一切生命體都是由這五個方面組成的,色屬于物質方面,受想行識屬于精神方面。以上八苦纏繞著我們,任何人逃脫不了。可能有人能擺脫後四種苦,但前面四種是無論如何也逃脫不了的。但是,後四種苦,凡是有感情的人也逃不掉。先要認識人生的苦,然後再尋求生命的真谛。
生命的真谛也是禅宗經常討論的問題。禅宗祖師六祖慧能從他的老師弘忍那裏得法後,弘忍勸他快走,因爲弘忍怕慧能的師兄弟們嫉妒。慧能連夜就走了。第二天一早,弘忍的弟。子得知此事後便去追,其中一個和尚追上了慧能。慧能問:“你追來是不是爲了我的袈裟和缽盂啊,給你得了。”“我不要。我想要得法。”慧能又說:“不思善,不思惡,哪一個是明上座的本來面目
”本來面目成了禅宗追求的目標。本來面目就是指人的本性。禅宗認爲,本來面目就是清淨的本性。《壇經》中慧能的得法偈有雲:“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最初記載的是:“佛性常清淨,何處有塵埃
”“本來無一物”容易讓人産生誤解。“佛性常清掙”是說它的本性和清淨的,所謂“清掙”就是指“空”。既然是空,爲什麼還要講清淨呢
《大般若經》裏講明了:一般人聽到空就認爲是什麼也沒有,就害怕,所以要講清淨。“性空幻有”,空是從本質上講,而有是從現象上講,所以稱爲幻。空不離有,有不離空;離有無空,離空無有。如果能認識到事物本質是空,那麼任何的分別和執著都是沒有意義的。我們哪一個生命體不是空的、赤條條地來到這個世界
又有哪一個生命體不是空的、赤條條地離開這個世界
這就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既然如此,我們現在擁有的一切是怎麼來的
是社會給我們的,是衆生給我們的。所以,最後應該把現有的東西全都還給天地,還給衆生,這就叫報恩。這一點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也有體現。荀子說過,“禮有叁本,天地者,生之本也;祖先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所以中國古代,人們都要供一個牌位:天地君親師,爲什麼啊
報本,報生之本、類之本、治之本。大乘佛法認爲,最有意義的生命是要慈悲濟世。很多佛經中寫道:“如來聖教,慈悲爲本。”一切佛法以慈悲心養育民物,以慈悲水灌溉衆生。大乘佛教把慈悲是放在第一位的。所謂慈悲,慈是給衆生以快樂,悲是拔衆生于苦難,合在一起,就是說要救度衆生。
大乘佛法的根本精神可以用兩個字概括:智,悲。也可以連在一起,叫做“悲智”。“智”是講自我覺悟的問題,“悲”也就是“覺他”,是講救度別人的問題。“悲智”也即自覺覺人,自度度他。覺悟人生,奉獻人生。覺悟人生就是“智”,因爲有智慧的人才能覺悟,沒智慧的人永遠是“迷”,在“迷”的過程中叁毒攻心。奉獻人生就是“悲”,就是度人。禅宗對生命的認識不能夠只停留在虛無飄渺的地方,不能永遠沈浸在幻想中間。禅宗十分強調現實,也即當下。生命的意義,體現在當下,我們活在當下,修在當下,悟在當下。禅不需要離開當下,離開了當下什麼也得不到。近代著名高僧太虛的偈子“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成即佛成,是名真現實。”體悟生命,就要從當下作起,不要離開現實。
最後,我送給大家叁句話,是“學禅叁要”。第一句,作本分事。這裏的“本分”不是指不胡作非爲。而是說應當該作什麼,就作什麼。再美的理想,如果不從本分事作起,也是無法達到的。想得太多而不從當下落實,則是在浪費生命。所以,我們應該培養自己的堅定性,毅力,去掉虛榮心。第二句話,持平常心。這句話現在人們經常在講。沒有平常心的話,我們無論對什麼事情都思前想後,百般思索,千般考慮。曾有位禅師問慧海,你是怎麼修煉的呢
答曰“饑來吃飯,困來睡覺。”很多人吃飯的時候不專心,百般思索;睡覺也不安甯,千般考慮。的確,名和利是對人性的最大的束縛,名缰利索。要打破此束縛,必須有平常心。我們對各種吹捧或者漫罵都不動心,哪是那麼容易就做到的呢
宋代大文豪蘇東坡有一次去拜訪佛印禅師,佛印禅師不在,他就留了首詩,其中兩句說:“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表達自己學佛的體會。佛印看後,即批“放屁”二字,派一名侍者送過江去給蘇東坡。東坡看後很生氣,馬上過江來要找佛印理論。佛印說,還說什麼八風吹不動,我這一屁你就過江了。(笑)應該對得失毀譽都不動心。第叁句話,成自在人。這很難,因爲現在,我們的各種束縛太多太多了。終日吃飯,未曾咬到一粒米:終日走路,未曾踏到一片地。如此,才會放棄一切相,則終日不離一切事,而不爲一切事所惑,這才叫自在人。
我們要體悟實實在在真實的生命,體悟時時刻刻充實的生命。謝謝大家。
(北京大學禅學社韋睿整理)
《禅與生命體悟》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