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與佛禅
一、出入自在
中國的士大夫一向有兩條道路,一是入仕爲官,一是退隱田園,因而也就有兩種心理准備或者說是兩種心態,孔子便強調“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當仕則仕,當隱則隱。王安石雖然是大有作爲之人,但他同樣有山林之思,並非一味追求進取。
王安石早年入仕,主要是爲了養家孝親,並非樂意官場,汲汲富貴。由于家中無田園以托一日之命,一家上下幾十口人賴其官祿,他根本就沒有條件依照自己的意志生活。在他早年的詩歌中,就表達了“收功無路去無田”的無奈,既然“人間未有歸耕處”,他只得“竊食窮城”、任職地方,但這並非他的本願,在《壬辰寒食》一詩中就表達了他的感慨:
客思似楊柳,春風千萬條。更傾寒食淚,欲漲冶城潮。
巾發雪爭出,鏡顔朱早凋。未知軒冕樂,但欲老漁樵。
這一年即皇祐四年(1052),王安石只有叁十二歲,他回江甯爲父親和長兄王安仁掃墓,不覺悲思萬縷,淚若江潮,白發先出,朱顔早凋,因而發出了軒冕不足樂、終欲老漁樵的感慨。大概是從父兄雖然學問卓越、志節高尚,卻窮老仕途、英年早逝的慘淡經曆受到觸動,引發了他潛藏于心中的歸老田園、漁樵爲生的意願。然而他也只能借詩抒懷,不能付諸于實際。
王安石又有《池雁》一詩,其中寫道:“羽毛催落向人愁,當食哀鳴似有求。萬裏衡陽冬欲暖,失身元爲稻梁謀。”這首詩更是明白地表達了“失身元爲稻梁謀”的苦悶,直以仕宦爲“失身”,表明他對官場黑暗的厭惡和對鄉間生活的向往。
王安石對于是仕是隱不得自由、爲此徘徊矛盾的心境在他的《兩馬齒俱壯》一詩中有所體現:
兩馬齒俱壯,自驕千裏材。生姿何軒軒,或是龍之媒。
一馬立長衢,顧影方徘徊;一馬裂銜辔,奔嘶逸風雷。
立豈飽刍豆,戀棧常思回?奔豈欲野龁,久羁羨驽骀?
兩馬不同調,各爲世所猜。問之不能言,使我心悠哉。
兩馬其實代表了賢士的兩種生活方式,一是在朝爲官,安分守己,謹受約束,一是自由自在,退居鄉野,如天馬行空,獨往獨來。在朝則爲國盡忠,在野則任性自適,二者都是正當的選擇,無可無不可。然而時人不能理解賢者用心,造作謗言,是以賢者在朝,忠于王事,則有戀棧貪祿之譏;高材在野,任性逍遙,卻有不服約束、甘心自棄之諷。因而賢者無論進退仕隱,都要受到世人的譏議,因爲他們不能到達賢者的境界,無法理解他們的內心,總是以己度人,視骐骥爲驽骀,目聖賢爲庸祿。
這首詩可能作于嘉祐年間,王安石還以二馬自況,當他欲任職地方時便有人看他不順眼,以爲他是想擺脫束縛的野馬,當他立身朝堂時又有人諷刺他固位貪權。在這種情況下,他依然固我,堅持按照自己的原則行事,而不管流俗的懷疑猜忌。
在王安石的心目中,無論是仕是隱,都應當合乎道義,仕與隱本身並無高下之分。英宗之世,他在江甯守製,數年被召不出,許多人認爲他是因爲輕富貴、重隱逸而不願出仕,因而在他應召入朝爲翰林學士時,他的老友王介便作詩予以嘲諷,王安石對此一笑置之,以《松間》一詩還擊:
偶向松間覓舊題,野人休誦北山移。
丈夫出處非無意,猿鶴從來不自知。
李壁在這首詩的注解中指出:“《石林詩話》雲:王介,字中甫,衢州人,與荊公遊,甚款,然未嘗降意相下。熙甯初,荊公以翰林學士被召,前此屢召不起,至是始受命。介以詩寄公雲:“草廬叁顧動春蟄,蕙帳一空生曉寒。”蓋有所諷。公得之大笑,他日作詩,有“丈夫出處非無意”之句,蓋爲介發也。”
南齊孔稚珪作《北山移文》,諷刺不守隱士之節、出來做官的隱士周颙,其中有“蕙帳空兮夜鶴怨,山人去兮曉猿驚”之語,王介以此典故及諸葛亮爲劉備叁顧茅廬感動而出山的故事,暗譏王安石爲富貴而所動,不能複守隱逸之士的志節。王安石則道自己就沒有終老松間、一生隱逸之意,不想以隱士自居,故人何必以《北山移文》相譏?男子漢大丈夫,出處進退都不是隨波逐流,而是按照道義和自己的意願行事,其志向不是猿鶴之輩所能知的。這裏王安石也對王介進行了嘲諷,笑他見識不足,鷃雀安知鴻鹄之志,不過二人是好友,雖然相互嘲弄,卻都是善意的,不會爲此傷了和氣。
王安石主張有所作爲,有兼濟天下之志,他並不想只是獨善其身,因而對于傳統的重隱逸而輕仕進的做法表示反對。他有《祿隱》一文具體表達了這一思想。舊說孔子“高餓顯而下祿隱”,故而將伯夷叔齊排在柳下惠的前面,道是伯夷叔齊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柳下惠則降志辱身,這也是孟子和揚雄的看法。王安石則不以爲然,他認爲“聖人之所言高者,是所取于人而所行于己者也;所言下者,是所非于人而所棄于己者也”,按照這一標准,則孔子、孟子應當依照他們所贊賞的餓顯的方式行事,而其實不然,“孔孟生于可避之世而未嘗避也”,揚雄則屈身爲王莽之臣,這難道是由于聖人能言而不能行嗎?顯然不是。而是由于“聖賢之言行,有所同,而有所不必同,不可以一端求也。同者道也,不同者迹也。”聖賢道同而迹不同,餓顯與祿隱都屬于迹,無所謂高下。聖賢都是通乎權變、無系累于迹的大過于人者,“聖者,知權之大者;賢者,知權之小者也”,因而殷之叁仁,其迹不同,微子去之,箕子爲之奴,比幹谏而死,而其道則一。《易》曰:“或出或處,或默或語”,是說聖人無可無不可,出處語默,皆不離道,都是合理的。
王安石大膽推翻了孔子、孟子、揚子等先代聖賢的觀點,指出出處隱顯都不過是外在的迹,並無上下高低之分,迹的不同不會影響內在的道的統一性。他對同與不同、統一性與個性、本質與現象的辯證關系有清楚的認識,不以一害多,亦不以多害一。他在維護統一與穩定的同時也大膽容許個性與變化的存在,這是一個了不起的突破。他認爲越是聖人,就越能通權達變,依時勢而動,可見他心目中的聖人絕非固執保守的腐儒,而是充滿活力、善于應變、走在時代前列的改革家。
王安石入仕是爲了有所作爲,而不是爲了謀取富貴,因此即使是他身居相位時亦有山林之思。據魏泰《東軒筆錄》卷十二:
熙甯庚戌冬,荊公自參知政事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史館大學士。是日,百官造門奔賀者無慮數百人,荊公以未謝恩,皆不見之,獨與余坐西門之小閣。荊公語次,忽颦蹙久之,取筆書窗曰:“霜筠雪竹鍾山寺,投老歸與寄此生。”放筆揖余而入。後叁年,公罷相知金陵。明年,複拜昭文館大學士。又明年,再出判金陵,遂納節辭平章事,又乞宮觀。久之,得會靈觀使,遂築第南門外。元豐癸醜春,余谒公于第,公遽邀余同遊鍾山,憩法雲寺,偶坐于僧房,余因爲公道平昔之事及誦書窗之詩,公怃然曰:“有是乎?”微笑而已。
王安石于拜相之日卻寫下“霜筠雪竹鍾山寺,投老歸與寄此生”的詩句,可見他在廟堂不忘山林,心中並無富貴騰達的喜悅,而是期待有朝一日能夠卸下肩上的擔子,過上完全自由自在的生活。他這種想法完全是發自內心的,是自然而然的,因而後來魏泰提起此事時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繼而爲之微笑,因爲這正是他平生的志願,也不爲怪。
王安石在《次韻酬朱昌叔五首》中表達了對官場生涯的厭惡和對隱居生活的向往,他對在春風中放歌的曾點十分欣賞,以爲名譽事功皆不足爲累,世事官身都充滿危險,故而發出“已知軒冕真吾累”的感慨,放言“樂世閑身豈易求,岩居川觀更何憂?”看來他是樂得岩居野處,登山觀水,要做一個潇灑自在的閑人了。他還言“拙于人合且天合,靜與道謀非食謀”,強調自己是謀道的君子,做官不是爲了專門謀取俸祿,只是由于拙于人合,無法與流俗同流合汙,只能與天地合德、與大化同流了。
王安石深知富貴與禍患相伴,貪戀者必受其害。他有《食黍行》一詩:
周公兄弟相殺戮,李斯父子夷叁族。
富貴常多患禍嬰,貧賤亦複難爲情。
身隨衣食南與北,至親安能常在側。
謂言黍熟同一炊,欻見隴上黃離離。
遊人中道忽不返,從此食黍還心悲。
他以周公、李斯這兩個富貴至極的人爲例,說明富貴不足依戀。然而貧賤同樣使人難以爲情,無法使兄弟父子常相守。爲了衣食南北奔走的人哪能經常守在親人的身邊呢?兄弟離散,陰陽相隔,食黍之時不僅想到“隴上黃離離”的古詩,令人心悲。
對于自由生活的向往使王安石始終不樂富貴,他屢屢力辭相位雖然有多方面的原因,但期望完全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恐怕也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如果沒有最後十年的退休生涯,王安石的一生就會有更多的缺憾。在他人看來,離開相位、回歸鄉野會帶來巨大的失落感,但對王安石來說卻是得其所哉,這是那些依戀榮華富貴的人所無法想象的。
二、 行乎中道
王安石一生追求合乎中道,不走極端,不任性,不偏激,在對待出世與入世的問題上同樣如此。他一方面不主張完全放棄世俗生活,象出家人一樣棄絕夫婦父子,過一種離群索居的生活,一方面又不贊同完全入世,過一種庸俗的生活。
在王安石的早年,對于佛教的離棄人倫是持批評態度的。作爲一個儒者,他只能堅持儒家的基本立場,不可能贊同廢棄人倫、遺世獨立的做法,因此認爲佛教雖然“實見道體”,卻又“差了途轍”,有體無用,與堯舜之道還是不可相比。在《漣水軍淳化院經藏記》一文中,他強調佛教得大道之一隅,“有見于無思無爲、退藏于密、寂然不動者”,而又暗示其未得道術之大全,于感而遂通、進取有爲方面有所不足,批評佛教只知出世,不知入世,只知其體,不明其用,不能于人倫日用之中體會寂然無爲之道。
王安石堅持維護正常的社會關系,反對離群索居、獨善其身。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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