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慧能的識心見性思想
隋唐佛教宗派的成立,標志著中國民族佛教格局的基本確立。其中的禅宗雖奉北魏來華的菩提達摩爲初祖,但實際創始人是被稱爲四祖的道信和五祖弘忍。在弘忍死後,禅宗分爲南北二宗。到唐末五代,奉慧能(638-713)爲六祖的南宗逐漸發展爲禅宗的主流。宋代,由于禅宗隆盛局面的形成,中國佛教進入一個新的時期--以禅宗爲主體並且融會其它各宗的時期。
慧能在繼承從菩提達摩以來的重心性轉變的禅法的基礎上,形成自己獨特的以"識心見性"爲中心的禅法理論。這種禅法理論的基礎是大乘佛教的佛性論和般若中觀學說。佛性,意爲衆生成佛的內在的可能性,或可稱爲成佛的基因,與如來藏自性清淨心同義,與法性、真如實相等是同等序列的概念。大乘經典《勝鬘經》、《楞伽經》以及《大涅槃經》等對佛性或如來藏問題有比較集中地論述,認爲一切衆生皆有佛性,皆能成佛。論述般若中觀學說的主要經典有各類《般若經》和《中論》以及《維摩經》等,認爲世界萬有本質爲空,但又認爲一切事物的本質與現象是互相交會融通的,提出空與色、生與滅等等互相對立的雙方相即不二的理論。從達摩的《二入四行論》到道信的《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弘忍的《修心要論》等,都對這兩種思想有所吸收,當然側重點和論證角度是不盡相同的。慧能的識心見性的禅法理論也吸收了這兩種思想,但作了十分靈活的,便于一般民衆理解的發揮,特別強調人人可以在生活日用當中通過自修自悟自己的本性,迅速達到解脫。慧能的禅法理論爲後來南宗五家所繼承,不僅對佛教內部,而且對儒家學說也産生了深遠的影響。
本文主要依據敦煌本《六祖壇經》和《曹溪大師傳》等文獻(注1),對慧能的識心見性思想提出自己的見解,並借此機會向諸位請教。
一、慧能禅法中的"佛性"和"本心"、"自性"
慧能自幼喪父,由母親撫養長大。家境貧寒,靠打柴度日。一日爲顧客送柴到旅店,見有人在讀《金剛般若經》,聽後似有所悟。此人告訴他五祖弘忍和尚在黃梅傳法,勸道俗"但持《金剛經》一卷,即得見性,直了成佛"(《六祖壇經》,以下凡不注出處者皆引此書)(注2)。慧能自此萌發北上投師,修學佛法的念頭。
唐鹹亨元年(670),慧能叁十叁歲,母親已經去世,便取道韶州曹溪(今廣東韶關)往黃梅進發。在這裏結識劉至略,二人成爲知交。劉至略之姑出家爲尼,名無盡藏,常誦《大涅槃經》。慧能白天勞動,經常在晚上聽她讀《大涅槃經》。慧能雖不識字,但非常聰明,善于領會經中的大意,有時向無盡藏提出自己的見解。她對此感到詫異,問慧能:"既不識字,如何解釋其義?"慧能回答:"佛性之理,非關文字能解,今不識字何怪?"(《曹溪大師傳》)此後,慧能還向韶關北邊樂昌的僧人遠法師和惠紀學禅。可見,在慧能正式投師弘忍之前,已對佛法有所接觸,特別是對于涅槃佛性的思想最感興趣,體會也深。
鹹亨五年(670),慧能叁十七歲,跋涉千裏到達黃梅東山(馮茂山)禮拜弘忍爲師。在慧能參谒弘忍時,弘忍問明來意後,試探地問:"汝是嶺南人,又是獦獠,若爲堪作佛?"慧能回答:"人有南北,佛性即無南北,獦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六祖壇經》)如果承認人人具有佛性,那麼也就必須承認慧能有與弘忍同樣的佛性,一樣能夠成佛。弘忍十分欣賞這位其貌不揚的嶺南樵夫的非同凡響回答,雖決定收留他爲弟子,但沒有表示,卻派他到碓坊勞動八個月。據唐王維《六祖能禅師碑》,在弘忍登座說法的時候,慧能"默然受教,曾不起予,退省其私,迥超無我"(《全唐文》卷叁二七)。說明慧能在東山八個月期間也曾從弘忍聽法,對佛教義理是有所接受和思考的。
某日,弘忍讓弟子作偈表述禅法見解,打算選拔嗣法弟子。上座神秀的偈頌主張修行者應愛護自己如"明鏡"一樣的心性,"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意爲努力修行,不斷除去妄念煩惱,使心性保持永遠清淨。對此,弘忍認爲見解"只到門前"。慧能雖不識字,但聽聞此偈後也"知未見性",針對神秀主張勤修漸悟的偈,作了二偈請人寫出: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佛性常清淨,何處有塵埃。
心是菩提樹,身爲明鏡臺。
明鏡本清淨,何處染塵埃。(《六祖壇經》)
慧能認爲,身與心皆不可當作實有之物加以執著,從本質來說是空無所有的,人們先天秉具的佛性本來是清淨的,那有塵埃可染?後來的《壇經》皆保留前面一偈,而且把其中的第叁句改爲"本來無一物"。實際上,從般若學說來看,"佛性常清淨"與"本來無一物"之間沒有根本的差別。弘忍對慧能的"心偈"表示贊賞,後來密喚慧能到堂內向他講《金剛般若經》,傳授禅法與袈裟。此後慧能回歸南方。
從上述慧能的簡單經曆可見,慧能早年接觸較多的是涅槃佛性理論與般若空、中觀思想,並且善于把這兩種思想結合起來思考人生的覺悟解脫問題。他用自己對佛性的理解,取得弘忍弟子的資格;又用貫通空有,表述佛性清淨的二首偈頌,爭取到弘忍的傳法。慧能在曹溪一帶傳法近四十年。現存《六祖壇經》是慧能一生經曆和傳法的集錄。慧能從開始應請在韶州大梵寺說般若法,授無相戒,到根據弟子的不同情況傳授禅法,主要用大乘佛教的佛性和般若思想來啓發弟子和信衆如何認識自己本有佛性,如何自修自悟,即識心見性問題。
慧能在日常傳法過程中,爲了使一般民衆容易理解接受,比較少用佛性這個詞彙,而是經常使用心、本心、自心和性、本性、自性等用語。例如《六祖壇經》上的"識心"、"識自本心,是見本性","真如本性"、"性本清淨"、"性含萬法"、"自在法性"、"自性常清淨"、"自心自性真佛"、"得悟自性"等等。很明顯,這裏的心、本心、性、自性等都是佛性的代名詞。慧能通過引導弟子和信徒認識自己具有與佛一樣的本性,來樹立通過自修達到解脫的信心。
《曹溪大師傳》記載,在儀鳳元年(676)慧能在廣州製旨寺(當時應名法性寺)聽印宗法師講《涅槃經》,後來因"風幡之議"受到印宗的禮敬,請慧能介紹弘忍傳授言教時,慧能講的就是佛性的道理。他說,弘忍只論"見性",而不論"禅定解脫"等,因爲這些都不是佛性之法,說:
佛性是不二之法,《涅槃經》明其佛性不二之法,即此禅也。……佛告高貴德王菩薩:善根有二,一者常,二者無常,佛性非常非無常,是故不斷,名之不二;一者善,二者不善,佛性非善非不善,是故不斷,名爲不二。又雲:蘊之與界,凡夫見二,智者了達其性無二。無二之性即是實性。明與無明,凡夫見二,智者了達其性無二。無二之性即是實性。實性無二。
慧能引述的《涅槃經》大體上是取自其北本卷二十二<高貴德王菩薩品>和卷八<如來性品>的有關部分。這段文字特別強調佛性是"不二"之法,並把它稱之爲"禅",反映了慧能禅法的重要特點。慧能在向信徒講述佛性時,經常從"不二"的角度把人們現實的在日常生活中發揮作用的心(精神)與所謂本具的清淨佛性等同起來,把世俗社會與理想的彼岸世界、煩惱與菩提、衆生知見與佛的境界等互相溝通,讓人們相信,不僅人人能夠在現實世界成佛,而且並非遙遙無期。
唐中宗派中使薛簡迎請慧能入京傳法,慧能以疾辭謝,但應請爲薛簡講授禅法,所講也是以佛性思想爲主旨。薛簡聽了後感歎地說:
大師,今日始知佛性本自有之,昔日將爲大遠;今日始知至道不遙,行之即是;今日始知涅槃不遠,觸目菩提;今日始知佛性不念善惡,無思無念,無知無作無住;今日始知佛性常恒不變,不爲諸惑所遷。(《曹溪大師傳》)
這段話比較集中地概括了慧能的佛性思想的要點:佛性永恒,人人具有;涅槃解脫之道就在現實生活之間;人們應與空、不二的佛性相應,修持無念禅法,取消一切善惡、取舍的觀念。
二、"佛是自性作,莫向心外求"
慧能的禅法以佛性理論爲中心,以引導信衆認識和覺悟自性爲宗旨。那麼,慧能是如何通過自己的傳法實踐引導信衆認識自性,自修自悟呢?《六祖壇經》的主體部分是記述慧能應韶州刺使韋琚等人之請在大梵寺說法。慧能在講述了自己的經曆後,先講自己的無念禅法,接著向信衆授無相戒,包括引導信衆歸依叁身佛、發四弘大願、無相忏悔、歸依叁寶,最後是說般若波羅蜜法。在整個過程中,慧能始終圍繞佛性問題。其中的授無相戒的部分,是用信衆熟悉的佛教法會儀式形象地引導他們認識自性,相信佛在自身,可以自修自悟。
無相戒是慧能自己的提法。按照唐代道宣的戒律學說,戒有四科:戒法(泛指一切戒律)、戒體(通過受戒在心中産生的持戒的意志和信念)、戒行(遵循戒律的言行)、戒相(持戒表現,也指五戒、十戒、具足戒等戒條內容)。(注3)慧能所授的無相戒不授任何具體的戒相,只是引導信徒認識自性(可理解爲戒體),所以稱無相戒。"無相"常用來指心,因爲心無形無相,如《六祖壇經》中將神秀的傳法偈稱"心偈",又稱"無相偈"。"無相戒"的全名應是"無相心地戒"。"心地"即"心",也就是佛性。實際上,慧能的無相戒是借用漢地傳授大乘戒時普遍依用的《梵網經》中的思想成份。《梵網經》也稱《菩薩戒經》,其中說:佛"爲此地上一切衆生、凡夫、癡暗之人,說我本盧舍那佛心地中,初發心中常誦一戒:光明金剛寶戒,是一切佛本源,一切菩薩本源,佛性種子。一切衆生,皆有佛性。一切意識色心,是情是心,皆入佛性戒中";"是一切衆生戒,本源自性清淨"。在《六祖壇經》中兩次引用的是最後一句的省略句:"戒本源自性清淨"。
慧能在引導信衆歸依叁身佛時,讓大家一起跟著他連唱叁次:
于自色身歸依清淨法身佛,于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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