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佛教的展望
楊曾文(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教授)
十世紀二零年代後期,太虛大師(一八八九至一九四七)針對明清以來傳統佛教的積弊,提倡以重視人生和改善人生爲基礎的人生佛教,爲此而奮門了一生。此後,太虛大師的弟子和受到他影響的人們,又進而提出強調社會現實性的人間佛教的思想。進入八零年代,海峽兩岸的佛教界和其他華人居住的地區,都積極提倡並且實踐人間佛教的思想,同時有更多的學者對此展開進一步的研究。人間佛教的提出和付諸實踐,代表著中國佛教已進人新的重建過程,正在適應現代社會巨大的變革。展望未來,人間佛教將怎樣發展,呈現怎樣的面貌,對社會將産生什麼影響,是人們所關心的問題。本文僅據所掌握的部分情況,從史學角度作些預測,並以此向專家讀者請教。
未來是現在的延伸,未來的人間佛教是現在人間佛教理念的繼續實踐,我們更應廣泛地推廣,半進一步充實和發展人間佛教的思想。
一、輿時代、社會相適應的人間佛教
任何一種社會文化形態都隨著時代、社會的發展而發生相應的變化,否則就會落伍、被淘汰。佛教是世界性的宗教之一,它在世界各個國家地區的弘化情形,也同樣取決於它能否適應時代、社會在發展過程中所提出的要求,進行相應的變革,在教羲思想、組織和傅教方式等方面逛行調整乃至重建。印度佛教徙原始佛教到普及全國,以及部派佛教、大乘佛教到傅入亞洲各國,……都經曆了適應時代、社會和地域環境的過程,佛教正是在這一過程中不斷向前發展的。然而,這裏應當強調的是,時代越進步,社會越發展,人們便能更加自覺地促進各種社會文化形熊向前發展。同樣,佛教界的領袖人物也會按照時代的要求,主動枳極地推進佛教的變革,使佛教能適應新的時代和社會而向前發展。換言之,人間佛教理念的提出,便是佛教弘化過程中爲使其適應新的時代、新的社會條件所做出的嘗試,並且已開始付諸實踐。
一九二八年,太虛大師在《人生佛學的說明》中認爲佛教有“契真理”和“協時機]兩大原則。契真理,即符合佛教的基本教理;辦時機,即佛教應結合時代和信徒情況作適當變革。他說,由於科學技術和交通的發達,各民族的思想文化已彙成世界性文化,表現爲“現實現的人生化”、“證據的科學化”、“織組的群衆化”。佛教也必須適應這種情況作適當的變化,建立新的佛學——人生佛教;(一)輿人生相應的,以求人生改善、人類發達中心的佛學;(二)輿民衆組織化相應的,以修持大悲大智、以群衆爲中心的佛學;(叁)輿證據科學化相適應的,以圓滿的大乘法爲中心的佛學。太虛大師一生爲建立人生佛教道行了反覆深入的理論探討,在很多場合作了宣揚,並且在《整理僧伽製度輸》、《僧製今論》、《建僧大綱》以及《建設現代中國佛教談》等文中,論證過建立輿人生佛教相適應的現代教團的問題。雖然太虛大師一生奮門建立的人生佛教和現代教團的理想沒能實現,但他認爲佛教應適應時代進行變革的思想,以及人生佛教和現代教團的論述,在中國佛教界留下了深遠的影響。
印順法師是太虛大師的弟子,徙一九五二年以後在臺灣定居,封臺灣的佛教界有很大的影響。印順法師一方面繼承太虛大師人生佛教的思想,另一方面又有新的發展。他在《佛在人間·人間佛教緒言》等多篇論文中對此作了論述,認爲人生佛教雖可對治傅統佛教中“鬼的佛教”和“死的佛教”的弊端,但卻容忍了“天的佛教”,仍不能對治對天神、長壽永生的迷信,因而提倡用“人間佛教”代替“人生佛教”。他說:“真正的佛教,是人閣間,唯有人間的佛教,才能表現出佛法的真義。所以,我們應繼承“人生佛教]的真義,來發揚人間的佛教。”(1)提倡人間佛教是爲了使佛教更加適應文化教育越益普及的現代社會,使佛教更加貼近民衆。
七、八零年代,臺灣佛教顯著發展,在各界民衆中所産生的影響也越來越大,最引人注目的是以星雲大師爲首的佛光山教團的迅速興起。佛光山寺在高雄縣大樹鄉,從一九六七年以後逐漸建成,已成爲臺灣著名佛教道埸和名勝之一。現有信徒百萬人,除采以多元化的方式弘傅佛法外,還興辦佛教教育、文化、研究、出版以及社會慈善事業、參訪遊學等,成立以在家人爲主的現代社會化的教團——國際佛光會,組織結構完整。佛光山僧轉與教團的重要特色是把實踐人間佛教作爲明碓的目標。
星雲大師手訂的《佛光山的性格》、《佛光山封佛教的影響》等文,不僅論證了佛光山教團所遵循的方針、法則,而且因爲它們以佛光山建設的經驗充實了人間佛教的內涵,也引起世人廣泛的注意。其中《佛光山的性格》“第一、佛光山有人間的性格”說:“佛教,是人本的宗教,而非神權的宗教。佛陀應化人間,爲一大事因緣,此一因緣即開示人間大衆,悟入佛的知見。佛陀在人間成道,主要也是給人間示教利喜。因此,人間佛教的性格是重視生活的,重視人生的,尤其在生活上注重“平常心是道”的體驗。”(2)因此,佛光山叁十多年來在教團組織建設、弘法內容與方式、文教活動的開展、社會福利事業等方面,都明確地與時代特色相適應,與民衆的宗教需求和文化素質相適應。星雲大師在《佛教前瞻》一文中說:“蓋佛法須方便,佛道求圓融,萬法不雕緣,倘佛教能配合時代而發展,實亦應緣之方便佛法也。”(3)他提出今後佛教應以社會化、大衆化、現實化和生活化作爲四大目標,促成佛教的發展。近年臺灣佛教界很多著名的寺院,都開展了適應現代信衆需求的弘法活動,開辦福利事業,有的建立佛教研究所、大學等。
在大陸,雖然佛教經曆了艱辛和挫折的道路,但“文革”後,特別在八零年代以後,進入了恢愎振興的新時期。一九八叁年中國佛教協會提出了提倡人間佛教思想,發揚農禅並重、學術研究、國際交流叁個發展方向。中國佛教協會故會長趙樸初先生多次撰文封人間佛教進行闡釋,主張吸取佛教文化的精華,發揚人間佛教的精神,結合時代發展的趨勢,爲文明建設作出貢獻。中國佛教協會原是各民族佛教徒的聯合組織,一九九叁年修改章程,改爲各民族佛教徒聯合的愛國團體和教務組織,有權對各地佛教教務進行指導、規畫、協調,要求各地佛教協會、佛教寺院、佛教組織等實徹執行它的議和決定。現在大陸的佛教界正按照中國佛教協會的方針,采取加強信仰建設、道風建設、教製建設、人才建設、組織建設,提高四衆素質(4)等原則進行努力。中國大陸正在建立社會主義的市埸經濟,工農業和文教事業的發展速度加快了,相信大陸佛教在與這種形勢的適應和協調中會得到新的發展。
如今邁入二十一世紀,二十一世紀的科技更加進步,由電腦和各種通訊工具組成的資訊綱路,層面更廣大,工農業和文教事業也有新的發展。但也不諱言,富國和窮國仍然存在,維護世界和平與安定的任務仍十分艱巨。未來帶有中國民族特色的人間佛教將在僧團製度、管理、傳教設施和傳教方法、佛學人才培養等方面,爲適應現代社會作出重大改進,並在更多方面引進最新科技方法,不僅在國內弘法利生方面發揮重大作用,在開展國際文化交流,維護世界和平的弘法事業中也將作出新的貢獻。
二、會通大小乘佛法的人間佛教
原始佛教和部派佛教在教義上屬於一個體系,它們被後來興起的大乘佛教貶稱爲小乘。“大乘”,意爲大的運載物,能運載無量衆生從生死苦惱的此岸,到達覺悟解脫的彼岸;“小乘”,意爲小的乘載物,大乘說它只可運載少量衆生到達涅樂彼岸。如果拾棄大小乘詞語原含的褒貶義,把它們看作是佛教發展的兩大階段,兩大類佛法,也許更加合適。在大乘中又分中觀、唯識、秘密諸教。
佛教在中國的流傳本來是大小乘並弘的,在後秦鸠摩羅什(叁四四至一叁)譯出大乘中觀學派的基本論書《中論》等之前,人們甚至不關心大小乘的區別,而是把它們都作爲佛說,一致地接受下來。即使在此後,人們對小乘也沒有絕對加以排斥,不僅鸠摩羅什本人譯出小乘《成實論》,參與譯出小乘律《四分律》,而且南北朝時的著名佛教學者也往往精通小乘有部論書“阿毗昙”或《成實論》。據隋智頭《法華玄義》卷十之上,南北朝時出現的判教學說有十家,其中南方有叁家,北方有七家。(所謂判教是把全部佛法進行判釋分類,按淺深前後及優劣的次第分爲若幹等級,把自己最信奉的教說置於最後,作爲最深奧、優勝的佛法)當時十家判教學說中,多數把小乘《阿含西》和毗昙置於最前面,作爲“漸教”的入門基礎佛學。(5)其中雖不免含有眨義成分,但仍把小乘作爲佛法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隋唐二代譯經雖多爲大乘經論,但也包含相當數量的小乘經論,隋唐成立的佛教宗派都有自己的判教學說,一般都把小乘作爲早期的基礎性佛法,並不絕對排斥,這種情況反映了中國佛教所具有的融和性的特色。
二十世紀二零年代太虛大師提倡人生佛教,雖以大乘爲旨歸,但把小乘作爲基礎,作爲達到最高解脫必不可少的一個環節。他把佛法分爲叁極:(—)五乘共法,相當於“五乘”中的人乘、天乘,修持五戒、十善,認爲此是五乘人共同修學的部分,最注重“人生道德”,是佛法的根本,自然也是人生佛教的根本。(二)叁乘數法,包括聲聞、緣覺、菩薩叁乘,通過修證相應佛法,超越人天境界,達到出世解脫。(叁)大乘數法,即佛乘,悲智雙運,普度衆生,以求證無上佛果爲目的。但這叁極佛法是互相關聯的,而以(—)、(二)爲成佛過程中的必經階梯。(6)在這裏,我們看不出對小乘的貶斥,只能看做是把小乘作爲佛法發展中的一介階段,而加以融攝作爲人生佛教的基礎。此外,太虛大師講的五乘共法——人乘、天乘,在佛教史上本屬於小乘的範疇,《阿含經》裏常講的“施論、戒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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