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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佛教與生活儒學(龔鵬程)

  人間佛教與生活儒學

  龔鵬程 宜佛光大學校長

  一、在現代化情境中的儒家與佛家

  當代東亞國家,整個儒家文化與佛教文化重疊的文化圈,在二十世紀,都經曆過現代化的沖擊,形成了整體社會結構的變遷。

  在社會「現代化」之後,或者更准確地說,在社會中人都認爲應該讓社會進行現代化轉型之後,時間已被切隔成兩段:傳統與現代。經過揚棄「傳統」的過程,使得社會步入現代,則稱爲現代化。

  在這種認識中,傳統是負面的屬性,代表應被揚棄或超越之物。傳統若要予以保留,則須證明或顯現它具有現代性,能與現代社會之體質、結構、價值標准相適應相結合,或能對現代社會産生積極的作用。

  這種觀點或心態,本來就是現代社會的現代性特征之一。現代的曆史觀,是斷裂的。人類站在新的轉變起點,與古代傳統既無感情上的依戀或聯系,古代傳統對于已在世界整體改變後的人們來說,亦無實質之作用。

  而曆史不但是斷裂的,更是「發展」的。發展這個詞,出自生物學之模擬,現已廣泛被采用于社會演化進程的描述與期待中。人類的曆史,被想象成不斷向前進步發展的曆程。因此,站在曆史新變之後,新階段起點上的現代人,其實也就是站在曆史進步發展的最高峰上。站在這裏,回頭去看傳統,自然就會覺得那些都是過時、陳舊且較粗糙的東西。揚棄傳統之心,油然而生。

  而儒家、佛教、道教等,就是這類要揚棄打倒之物,大家認爲此類「封建學說」與「迷信」阻礙了發展。

  這就是新曆史觀給予現代人的驕妄。相對于此,傳統若要存活下去,不遭揚棄,那它就必須努力說明它具有現代性。例如現代人說佛教是迷信、不科學,應該拋棄。佛教界便出版了一大堆書,說佛教如何如何地科學。用些似通非通、一知半解之科學知識以及科學主義之態度,來維護佛教的尊嚴。同樣地,論證儒家合乎科學或無礙于科學者,亦複大有人在。

  強調科學,只是現代社會的特征之一。現代社會的另一個重要性質,就是資本主義的發展。

  由傳統到現代的轉換,一般都認爲即是由農業封建社會到工業資本主義社會的演變。工業生産、資本積累、企業營運,以及資本家的操作,組織了社會的基本結構。在這個新的社會結構中,人際關系、社會分化原理、倫理態度、生活規律,無不隨之改變。原本躬耕于隴畝的農民,逐漸離開其家園,流入都市,參與勞動生産體系,依附在企業體之中。

  與佛教必須論證其科學性,才能獲得它存活于現代社會的身份證一樣,許多傳統事物,也都得思考它與資本主義的結合情況。如不能證明它有助于或無害于現代工商業社會之發展,它存活于現代社會的正當性以及其價值,便常會遭到鄙夷。

  早期儒學的命運就是如此。韋伯討論資本主義的興起,認爲得力于基督新教倫理,而儒家或道教的倫理態度則無法達致此種效果。此說立刻被理解爲:儒家文化是現代化的障礙,講儒家也無法開展出資本主義工業革命。後來,則轉過來,講儒家並不是現代化的絆腳石。由東亞四小龍及日本的經濟發展經驗來看,儒家思想縱使不能說是有助于資本主義的經濟發展,也可以說是無害于此。

  在此類「儒學與現代化」的討論之中,企圖爲儒學仍存續于現代社會辯護的,大體上可分成叁種論式。一是說儒學的基本精神並不違反現代社會的性質(如民主、科學、自由、工業化……等等)與發展;儒學所強調的倫理道德實踐,則仍是現代社會中所需要的。但這種辯護太弱勢了,儒學精神所被認爲仍能作用于代社會者,其實只是現代社會現代性的輔助或補充,最多只能成爲現代化發展過程中的調節因素。

  第二種論式,則企圖說明儒學對現代社會之現代性,具有增進及強化的積極功能。但因整個曆史觀已轉向傳統與現代的斷裂關系,故若說由傳統儒學可以直接增進或增強現代民主科學工業資本化,很難令人接受,乃轉而說儒學可以曲折地開出現代。也就是說,儒學不僅可做爲社會現代化的調節原則,更可通過「良知的自我坎陷」之類辦法,曲折地開出現代。而此種開出,因爲儒學提供了實踐理性的另一面,所以其現代性會比只講現代而忽略了超越的心性本源者更爲健全。

  第叁種論式,態度最積極,認爲儒學可以直接作用于現代社會,可有效增進強化其現代性。「儒家思想有助于經濟成長」的討論,即屬于這類。

  第一種論式,著重面在于儒學的倫理道德價值;第二種論式,著重者在于討論儒學與民主科學之關系;第叁種論式,則側重于經濟發展。都是有選擇性的進行儒學現代性的辯護。

  佛教的情況,大抵亦是如此。或如第一論式,雲佛教的人生修養論有助于現代社會中人際關系或個人心理之調節。或如第二論式,雲佛教不違背科學,而且「是科學」、「最科學」、「比現在之科學知識體系更科學」。更有人則企圖說明:在現代企業中,可以如何運用佛教的論點和精神,來提高員工的士氣、激發他們對工作的熱愛、對團體的認同、對社會的關懷與責任感……等等。企業團體所辦的禅修靜坐班,則致力于減低員工之工作壓力,欲以佛法來協助企業內部之統整,達成管理的功能。這就接近第種叁論式了。

  但佛教的現代性討論,亦僅止于此。跟儒家現代化之研究相比,佛學界對整個現代性之理解與體會頗爲不足,也不知如何關懷現代社會的政治經濟問題來展開探索。因此很少針對民主、資本經濟和佛教的關系進行什麼研究,也沒有形成儒學「曲成」、「良知的自我坎陷」之類理論,來解決佛學與現代性在本質上有所沖突,而又必須溝通結合的問題。

  佛教在說明它具有現代性的論述上,之所以缺乏太多成績,原因是因爲它本身正在配合整個社會的現代化進程,進行著佛教體製的改革。所以不但正面承認了現代社會的現代性價值,更有著「不改革,不能現代化,佛教就要被時代淘汰」的危機感。因此,佛教在此一時期,最好的研究與表現,並不在替佛教傳統依然有存活于當代的價值做辯護,而在于「佛教應如何改革其傳統,以適應于現代」的方面。這是佛儒兩家在面對現代社會變遷時,大體相同的響應方式中略見差異的地方。

  二、當代新儒家與佛教的淵源

  在儒家方面,有關儒學內涵之探討及儒學的現代性辯護,近數十年來,可謂汗牛充棟,成果斐然。尤其以「當代新儒家」之表現最爲可觀。

  所謂當代新儒家,主要是指由熊十力、馬一浮、梁漱溟所開啓,而後由錢穆、唐君毅、徐複觀、牟宗叁在香港臺灣發皇的一個新的儒學當代運動。近十五年來,對大陸儒學之複蘇,也有極大的影響。

  其主要努力方向,在于闡明中國哲學之特質。特別是從心性論、形上學方面,說明中國哲學之價值。認爲中國哲學不僅足以與西方傳統並立,且其倫理精神更有勝于西洋哲學之處;而面對當代社會,它又具有調節現代人「失性」危機以及可以開出民主與科學之作用。也就是說,它大抵表現爲上述第一、第二種論式。

  新儒家學者,著述宏富,對中國哲學之闡釋,功力深厚,且能與西方哲學傳統做細致的對比研究,故其成績,殊非泛泛,影響深遠,殆非偶然。某些現代化學者雖對之頗有批評,但一般現代化學者因厭鄙傳統,以致對傳統之理解甚爲膚淺隔膜,在討論傳統文化部分,遠不能與之相比,所以批評新儒家,僅能在儒學究竟能不能開出民主科學等問題上質疑論難。而此等批評,事實上亦不能抹煞新儒家的業績。故我們若說近半世紀來,臺港大陸最主要的儒學發展,是以當代新儒家爲主而展開的,諒符實際。

  而當代新儒家與佛學的關系也極爲深厚。早期的馬一浮、熊十力、梁漱溟都以佛學功力見稱學林。梁漱溟入北大、任教席,本來就是講佛學的。直到公元一九九○年王煜〈梁漱溟是新佛家而非新儒家〉一文,仍然認爲梁氏應是佛家(見公元一九九○年,臺北,當代新儒學國際會議論文)。熊十力于公元一九二二年入北大任教,也是教佛學,該年即出版《唯識學概論一》,凡八章九萬言。其後相繼出版《唯識學概論二》(一九二六)、《唯識論稿》(一九叁○)。直到公元一九叁二年撰《新唯識論文言本》才以分判儒佛爲說。但其整體論述架構、術語、觀念,仍與唯識學有極緊密的關系。他同時也編撰有《佛家名相通釋》等書[注1] 。《新唯識論文言本》的序文是由馬一浮撰寫的,對其分判儒佛自造新論之舉,固多揄揚,然馬氏本人則其實並不走這個路子,而是以融攝儒佛爲其特色的。這個特點,只要看過他的《複性書院講錄》,就能立刻發現。

  大陸淪陷後,唐君毅在港,與錢穆創辦新亞書院,被視爲當代新儒家第二期的代表人物。他對佛學雖無專著,但其钜著《中國哲學原論》中對佛學亦有大量闡釋。其門下弟子中亦不乏如吳汝鈞、霍韬晦這樣的佛學研究名家。其師方東美早歲以治西洋哲學見稱,晚則歸宗佛教,不僅在臺大輔大講華嚴宗,培養了不少佛學研究人才,且正式皈依于佛教。牟宗叁則不唯著有《佛性與般若》,爲現今研究佛學者必讀之書;其整體哲思,尤其得力于《大乘起信論》的「一心開二門」。

  凡此等等,均表明了當代新儒家與佛教佛學的淵源。一般討論新儒家者,均會注意到他們采用西方哲學之觀念、術語、架構以及解析方法來講中國哲學這個特點(例如唐先生有取于黑格爾、牟先生非常仰賴康德哲學之類)。但大家可能忽略了他們與佛教更具有這種關聯。而且新儒家陣營中,有些人並不熟習西洋哲學,如熊十力、梁漱溟;有些則如馬一浮,雖精谙西學,卻完全不用[注2]。故當代新儒家與西洋哲學的關系,其實還遠不如他們跟佛學緊密。

  又,當代新儒家運用佛學或西洋哲學對中國儒學傳統進行再闡釋時,雖仍與宋明儒學有著學脈上的關聯,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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