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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若學對西晉玄學的影響(王曉毅)▪P2

  ..續本文上一頁導與王敦皆爲王衍的族弟,關系十分密切,不僅是王衍一手提拔起來的政治嫡系,而且他們亦追隨王衍等前輩,活躍在清談場上。有人去王衍處,見西晉琅邪王氏的精英王戎、王衍、王敦、王導、王诩、王澄同聚一堂,不禁贊歎:“今日之行,觸目見琳琅珠玉”(《世說新語•容止》)。王敦、王導成爲東晉開國元勳後,仍時時以參加西晉玄談爲最大光榮。王敦的弟弟竺道潛與王導的弟弟釋道寶,均是一代高僧。“竺道潛,字法深,姓王,瑯瑘人,晉丞相武昌郡公敦弟也”(《高僧傳》卷四《竺道潛傳》)。“時剡東仰山,複有釋道寶者,本姓王,瑯瑘人,晉丞相導之弟也”(《高僧傳》卷四《竺法崇傳》)。由此可見窺見,琅琊王氏的信仰中,佛教已有相當重要的影響。

   王衍與樂廣的“貴無論”沒有任何哲學著作或佚文留傳下來,僅下面一條間接的資料:

   “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莊》,立論以爲“天地萬物以無爲本。無也者,開物成務,無往不存者也。陰陽恃以化生,萬物恃以成形,賢者恃化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無之爲用,無爵而貴矣。”王衍甚重之。”(《晉書、王衍傳》)

   上文的思想,是《晉書》的作者對何晏、王弼“貴無論”的歸納,並不准確,如“陰陽恃以化生”,屬于臆測,在何晏、王弼哲學中,“無”直接生化“有”,沒有一個陰陽中介。至于王衍的觀點是否與何、王相同,更不可得知。然而,從那位與王衍“俱以宅心事外,名重于時”的樂廣入手(《文選•王文憲集序》注引《漢晉春秋》),分析蛛絲馬迹的有關史料,可以窺見“新貴無論”思想之一斑。

   “客問樂令“旨不至”者,樂亦不複剖析文句,直以塵尾柄確幾曰:“至不?”客曰:“至!”樂因又舉塵尾曰:“若至者,那得去?”于是客乃悟服。”(《世說新語•文學》)

   這是以《莊子•天下》關于名家一系列悖論中的“指不至,至不絕”爲題進行的清談。“指”的原意是手指,因爲人們用手指指物表達概念,于是成了動詞“指認”“指出”,進而成了概念本身,變爲。恉”或“旨”(見上引文)。在常識世界中,事物的名稱“指”是能夠表達事物的,故指可至。“指不至”是一個悖論。而這個悖論爲什麼能夠成立呢?由于概念是抽象的,所指事物卻是具體的。具體的事物之豐富,決非概念所能完全表達,所以說,“不至”。古人不具備現代人的邏輯分析能力,他們雖感到了一般與個別的矛盾,卻很難說出其中的道理。樂廣之前的注《莊子》者,對“指不至”的解釋,還局限于手指取物一類直觀理解。如西晉泰始時期注《莊子》的司馬彪說:“夫指之取物,不能自至,要假物,故至也。然假物由指,不絕也。一雲:指之取火以鉗,刺鼠以錐,故假于物,指是不至也”(《經典釋文》卷二十八《莊子音義•天下篇》引司馬彪《莊子注》)。樂廣的解釋,比司馬彪明顯棋高一步。他表演了塵尾柄與桌面的離合動作,通過這個動作說明事物是變化無常的,概念“旨”不可能切中所指事物。劉孝標對樂廣的論點作了如下诠釋:

   “夫藏舟潛往,交臂恒謝,一息不留,忽焉生滅。故飛鳥之影,莫見其移;馳車之輪,曾不掩地。是以去不去矣,庸有至乎?至不至矣庸有去乎?然則前至不異後至,至名所以生;前去不異于後去,去名所以立。今天下無去矣,而去者非假哉?既爲假矣,而至者豈實哉?”(《世說新語•文學》劉孝標注)

   劉孝標是南朝梁人,以佛家動靜觀進一步明確地解釋了樂廣的觀點。佛家的這一觀點,東晉末僧肇在《肇論》中,據中觀哲學作了經典表達:“往物既不來,今物何所往?……旋岚偃嶽而常靜,江河竟注而不流,野馬飄鼓而不動,日月曆天而不周”(《肇論•物不遷論》)。“以名求物,物無當名之實;以物求名,名無得物之功。物無當名之實,非物也;名無得物之功,非名也”(《肇論•不真空論》)。東晉玄學的代表人物張湛在注釋《列子•仲尼篇》中“有指不至”一句時,已明顯融入佛教“如是觀”:“夫以指求至者,則必因我以正物,則未造其極。唯忘其所因,則彼此玄得矣。”顯然,張湛認爲“指”即概念,出自認識主體的某個知識角度,以此定義事物,類似佛經所說的盲人摸象而陷入片面,不能反映事物的真相。樂廣雖然沒有像東晉的名士高僧那樣明確地以佛教思想立論,但是,思維方式的共同點還是顯而易見的,即都認爲現象界變化不居,無確定性質,所以,概念“旨”是不真的假名。樂廣“以體虛無”自居。(《世說新語•文學》注引《晉諸公贊》)。“虛無”的具體內容是否已有“空”的含義呢?已無法詳知。以下資料,可窺樂廣學說與佛經可能有緣。

   “衛玠總角時問樂令“夢”。樂雲:“是想。”衛曰:“形神所不接而夢,豈是想邪?”樂雲“因也。未嘗夢乘車入鼠穴,搗 啖鐵杵,皆無想無因故也。”衛思“因,”經日不得遂成病。樂聞, 故命駕爲剖析之,衛既小差。樂歎曰:“此兒胸中當必無膏肓之疾。””(《世說新語•文學》)

   樂廣上述清談中所用的“想”,其意思不同于傳統觀念的“思”,應與當時佛教五陰(蘊)(色、受、想、行、識)中之“想”,意思十分接近。“想”是介于“受”與“行”之間的一種心理現象。“受”指感受,即外界作用于眼、耳、鼻、舌、身而産生的感受,層次較低;“行”指造作,是意向、動機等高級心理活動,並且促使感官不斷與外界接觸。而“想”介于二者之間,指在感受的基礎上形成的表象、概念等簡單的不反作用于感官的心理活動。流行于漢晉之際的《陰持入經》注這樣解釋“想”:“想,象也,嘿念日思在所志,若睹其象之處已前。”顯然,當時佛教經典中的“想”,指表象、回憶、思索等純意識活動,未通過感官與外界發生聯系。

   第二,崇有論。

   崇有論的代表人物是裴頠 ,玄學名士裴秀之子,其母與賈後爲親姊妹,故元康時期,裴捍頠作爲外戚賈氏的代表于朝中執政,雖官不過尚書仆射,卻是元康時期的實權人物。他沒有與佛教發生關系的曆史記載,但是其政治集團中的石崇,卻是佛教徒,“奉佛亦至”。《弘明集》卷一《正誣論》)石崇是賈谧二十四友的中堅人物,與裴頠 同于永康元年(公元300年)趙王倫誅賈氏的政變中遇害。

   裴頠 是元康清談場上最活躍的人物之一,與王衍、樂廣經常清談論辨。從政治立場與個人關系看,作爲王戎的女婿,裴頠與琅琊王氏諸名士的關系相當密切,如與王衍、王導、王敦一起清談;但是作爲政治當權派,他對王衍、樂廣宣揚的虛無論不滿。虛無放達之風興起,使國家機器難以正常運轉,裴頠因此著《崇有論》予以回擊。《晉書•裴頠傳》:“頠深患時俗放蕩,不尊儒術,何晏、阮籍素有高名于世,口談浮虛,不遵禮法,屍祿耽寵,仕不事事;至王衍之徒,聲譽太盛,位高勢重,不以物務自嬰,遂相放效,風教陵遲,乃著《崇有》之論以釋其蔽。”

   從《崇有論》的思想主旨看,似乎與佛教沒什麼相幹,但是有兩點值得注意:首先,其《崇有論》有相當明顯的否定宇宙本根存在的傾向,該文開篇即雲:“總混群本,宗極之道也。”再者,他在運用“有”、“無”概念表達既崇尚“有爲”,又不反對“無爲”的觀點時,這樣寫道:“夫于有非有,于無非無;于無非無,于有非有。” 且不論裴頠這些詞的本意是什麼,僅從形式上看,與東晉般若學雙遣有無的表達何其相似。結合《崇有論》文章可以得知,裴頠並非真正達到雙遣有無的境界,而是既肯定有又肯定無。他除了著《崇有論》外,還另寫了一篇文章《貴無論》。陸機《惠帝起居注》說:“頠理具淵博,贍于論難,著《崇有》、《貴無》二論,以矯虛誕之弊”(《叁國志•魏書》卷二十叁《裴潛傳》注引)。孫盛《老聃非大賢論》說:“昔裴逸民作《崇有》、《貴無》二論,時談者或以爲不達虛勝之道者,或以爲矯時流遁者。余以爲尚無既失之矣,崇有亦未爲得也。”裴頠的《貴無論》已佚,無法了解其“非無非有”的高論。

   第叁,自生獨化論。

   自生獨化論的代表人物是郭象,他同樣沒有與高僧清談或讀佛經的曆史記載。這位在清談場上發言“如懸河瀉水”的著名辯手(《世說新語•賞譽》引王衍語),亦不可能遊離于佛教文化影響之外。郭象接觸最爲密切的名士,正是上述與佛教關系密切的人物,例如琅琊王氏精英。《世說新語•文學》記載,元康後期,裴遐與王衍的四女兒結婚,“婚後叁日,諸婿大會,當時名士,王、裴子弟悉集,郭子玄在坐,挑與裴談。子玄才甚豐贍,始數交未快,郭陳張甚盛,裴徐理前語,理致甚微,四坐咨嗟稱快,王亦以爲奇。”值得注意的是,與名僧支孝龍同稱爲“八達”的名士庚凱、阮瞻、謝鲲、王澄、胡毋輔之、光逸、董昶等人,除董昶外,均任職于東海王司馬越府,而郭象恰恰是司馬越幕僚中舉足輕重的當權派,“東海王越引爲太傅主簿,甚見親委,遂任職當權,熏灼內外”(《晉書》卷五十《郭象傳》)。郭象的位置自然與“八達”有密切接觸,多有學術交流。比如其中庚凱,對其“甚知之,每曰:“郭子玄何必減庚子嵩。”象後爲太傅主薄,任事專政, 謂象曰:“卿自是當世大才,我疇昔之意都已盡矣””(《晉書》卷五十《庚亮傳》)。

   郭象的代表作是《莊子注》,這部作品是中國儒道結合的産物,即以道家的自然哲學與儒家的綱常倫理相融合,然而,其宇宙本體論方面,卻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變化——徹底地否定傳統的宇宙生成論,認爲事物的現象背後,沒有一個內在無形的本根。郭象在其《莊子•序》中概括莊子“主旨”時指出:“上知造物無物,下知物之自造。”

   “誰得先物者乎哉?吾以陰陽爲先物,而陰陽者即所謂物耳。誰又先陰陽者乎?吾以自然爲先之,而自然即物之自爾耳。吾以至道爲先之矣,而至道者乃至無也。既以無矣,又奚爲先?然則先物者誰乎哉?而猶有物,無已。明物之自然,非有使然也。”(《莊子•知北遊》郭象注)

   郭象將傳統學說中的天地陰陽、道、自然、無等宇宙本根一一否定,反複強調沒有造物者,沒有宇宙本根。“無即無矣,則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爲生。然則生生者誰哉?塊然而自生”,(《莊子•齊物論》郭象注)“故造物者無主,而物各自造”(《莊子•齊物論》郭象注)。郭象這一宇宙論的意義,是徹底割掉了自王弼以來玄學本體論中的宇宙生成論尾巴。如果存在這個尾巴,那麼事物現象背後必定存在一個“本根”,起著內在決定作用,即所謂本與末的對立。如此,玄學所面臨的自然與名教這對矛盾只能停留在名教出于自然,即自然爲本,名教爲末的狀態,兩者仍有差異,不能融爲一體。只有割掉生成論尾巴,去掉了事物背後的“本根”,才能達到體用一如的境界,自然與名教才能真正融爲一體。郭象雖沒有提出這一對範疇,但在實際運用中已經完全成熟,並以此解決了名教與自然、內聖與外王、無爲與有爲、冥內與弘外的矛盾,使這些表達魏晉精神世界分裂的矛盾合二爲一。自然、內聖、無爲、冥內是體,名教、外王、有爲、弘外是用,前者只有通過後者才能表現出來。

   郭象的“自生獨化論”雖與佛教的緣起說並不相同,但從反對探索宇宙生成的終極原因這一思路看,兩者卻有共同之處。這種宇宙論是中國傳統哲學觀念中所沒有的,卻是般若經反複闡述的基本觀點之一。

   此外,郭象《莊子注》中還有一些語錄與佛理相近,例如郭象關于“無極”的論述耐人尋味。“人形乃是萬化之一遇耳,未足獨喜也。無極之中,所遇者皆若人耳”(《莊子•大宗師》郭象注)。“冥乎不死不生者,無極者也”(《莊子•逍遙遊》郭象注)。《莊子》原意的“無極”,僅指沒有極限。郭象筆下的“無極”,多數仍指沒有極限,但是,有時已具彼岸之意。早在叁國時,支謙已譯出《大明度無極經》,“無極”指佛土。西晉時經亦流行于世。郭象筆下的“無極”概念出現的某些變異,值得研究。

   以上對西晉玄學叁大流派與佛教關系的探討,側重研究兩者之間的共同點或相似之處,應當指出的是,這一時期佛教般若學並未參與玄學理論的主體建構,但影響了玄學的思維方式。人們常說中國文化是儒釋道的融合,而佛教所起的作用,主要是思想方法,所謂“佛治心”。佛教以思想方法介入中國文化的上限,在魏晉之際玄學興起之時。

  

《般若學對西晉玄學的影響(王曉毅)》全文閱讀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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