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儒佛道的合流及其世俗化
陳寶良
[杭州]浙江學刊,2002年第2期
153-159頁
【作者簡介】陳寶良,男,北京師範大學曆史系副教授、博士。北京 100875
【內容提要】明代儒、佛、道叁教合流,是以儒家學者爲中心,並由衆多名僧、方士參與其間,互相交遊,互爲影響,最終導致佛、道的世俗化以及儒學的通俗化。本文從社會史的角度考察明儒叁教合一之論,及其來自佛、道人士的回應,以闡明這種觀念對晚明思想、文化的深遠影響,以及在明代士人和民間生活層面所烙下的種種印記。
【關 鍵 詞】明代|儒佛道合流|世俗化|通俗化
引言
儒、佛、道叁教合一的思想,初起唐。叁教講論,雖肇始于北周武帝時,然直至唐代始以儒、佛、道叁教名流論難爲風尚,並漸由論難而趨于融彙調和。羅香林《唐代叁教講論考》一文,通過對唐代叁教講論的具體考察,指出叁教歸一之旨,在唐代“久已普遍朝野”。(注:羅香林:《唐代文化史》,臺灣商務印書館,1963年,第159-160、170-171頁。)叁教講論導致了學者以釋道義理解釋儒家經義,從而促進了儒家思想的轉變。顯然,宋人理學,唐人已開其先緒。(注:羅香林:《大顛惟俨與韓愈李翺關系考》,見前揭《唐代文化史》,第191頁。)至宋,宋儒周敦頤輩援佛入儒,革新儒學,形成理學。這已爲學術界公認的事實。(注:可參見侯外廬、邱漢生、張豈之主編《宋明理學史》,人民出版社,1984年,上卷,第46-84頁。)及明,尤其是晚明,叁教合一的思想更成一代思潮蔚爲風氣。
關于明代叁教合一思想的研究,中外學者已有部分的研究成果。日本學者荒木見悟在《明代思想研究》、《明末宗教思想研究》二書中,專以管志道、林兆恩、屠隆叁人爲個案,考察明末儒、佛、道叁教的調和思想。(注:荒木見悟:《明代思想研究》,東京創文社,1972年,第149-185、265-291頁;荒木見悟:《明末宗教思想研究》,東京創文社,1979年,第324-366頁。)而島田虔次更是通過對晚明士大夫生活與意識的勾勒,以說明叁教合一思想對士人生活的部分滲透。(注:島田虔次:《中國におゐ近代思惟の挫折》,東京,築摩書房,1970年,第230-284頁。)柳存仁著有《明儒與道教》、《王陽明與佛道二教》等文(注:柳存仁:《和風堂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809-932頁。),比較系統地厘清了明儒與佛、道二教之關系。而李焯然對明代著名學者焦竑的叁教觀所作的個案分析,無疑更有助于理解晚明叁教合一思想的深入人心。(注:李焯然:《焦竑之叁教觀》,收入作者所著《明史散論》,臺北,允晨文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1987年,第109-140頁。)
明代儒、佛、道叁教合流,是以儒家學者爲中心,並由衆多名僧、方士參與其間,互相交遊,互爲影響,最終導致佛、道的世俗化以及儒學的通俗化。本文與前人研究的不同之處,則在于將思想史或宗教史的課題,以社會史的角度加以考察,亦即通過綜合剖析明儒叁教合一之論,或者來自佛、道人士的對此論的響應,以闡明這種觀念對晚明思想、文化的深遠影響,以及在明代士人和民間生活層面所烙下的種種印記。
一、儒、佛、道趨于合流
明代儒、佛、道叁教的合流,可以從以下叁個方面加以綜合的考察,即叁教合一思想在明代的濫觞及其流衍,叁教堂(或閣)的出現,以及士大夫與佛、道人士相交成風。
(一)叁教合一思想
明太祖朱元璋首開明代叁教合一風氣之先。太祖曾經入寺爲僧的經曆,使他洞悉佛、道二教陰翊王化的玄機,深知佛、道二教內部的弊端,並力行整頓。在此基礎上,明太祖進而提出了叁教並用之說:“若絕棄之而杳然,則世無神鬼,人無畏矣。王綱力用焉。于斯叁教,除仲尼之道,祖堯舜,率叁王,刪詩製典,萬世永賴。其佛仙之幽靈,暗助王綱,益世無窮。”(注:朱元璋:《明太祖禦製文集》卷11《叁教論》。)朱元璋曾自製僧律二十六條,頒于皇覺寺。內一款雲:“凡有明經儒士,及雲水高僧,及能文道士若欲留寺,聽從其便,諸僧得以詢問道理,曉解文辭。”(注:管志道:《從先維俗議》卷5《僧流參二氏法度》。)明經儒士、能文道士留居僧寺,其實就是鼓勵僧流參儒、道二氏法度,所透露的基本信息則是叁教合流。
上有所好,下必應之。朱元璋提倡叁教並用,其臣下隨之極力鼓吹。宋濂號稱明初文人之首,侍奉太祖左右,明瞭太祖旨意,故對禅學也深信不疑,並對佛教的作用也稱頌有加。他說:“大雄氏之道,不即世間,不離世間,烏可岐而二之?我心空邪?則凡世間諸相,高下、洪纖、動靜、浮沈,無非自妙性光中發現。苟爲不然,雖法王所說經教,與夫諸祖印心密旨,皆爲障礙矣。”(注:宋濂:《圓辨順禅師志略》,載《金陵梵刹志》卷3《鍾山靈谷寺》。)明代學者羅欽順稱宋濂學問,“一生受用,無非禅學而已”,(注:羅欽順:《困知錄》卷下。)可謂一語中的。除宋濂外,明初學者中,主張叁教合一,肯定佛、道功能者,頗有人在,諸如烏斯道稱:“佛亦贊天子之教化”;張孟兼則將道家世俗化,從而達到佛、道相融的目的;而陳琏則更將道、俗合而爲一,認爲道教雖以清淨爲本,“而未嘗以捐絕世務爲高”(注:烏斯道:《春草齋集》卷6《重建水月觀音寺記》;張孟兼:《白石山房逸稿》卷下《太極宮碑記》;陳琏:《琴軒集》卷四《長春劉真人祠堂記》。)。如此等等,不勝贅舉。
明成祖朱棣起兵靖難,奪取寶座,得佛教名僧道衍(即姚廣孝)之力不小。于是即位以後,對佛教多有佑護。成祖朝時大量善書的編撰,說明叁教合一的觀念已得到朝廷的普遍提倡。如朱棣在《孝順事實》一書中,顯然已將儒家之孝道與道教的感應思想結合在一起(注:朱棣:《孝順事實》卷1,永樂十八年內府刻本。)。除《孝順事實》外,明成祖還敕撰《爲善陰骘》一書。通過“陰骘”觀念,教化民衆行善積德,從而使儒、佛、道在“陰骘”觀念上趨于融合。(注:《爲善陰骘》一書,爲明成祖敕撰,其例爲一則故事,一段議論,系之以詩兩首。有永樂間刻本。)而仁孝徐皇後所撰之《勸善書》,無疑是對成祖《爲善陰骘》一書的回應,從而將儒、佛、道叁教勸善之言熔于一爐。(注:仁孝皇後:《勸善書序》。《勸善書》二十卷,明仁孝徐皇後撰,有永樂刻本。按:禦製、敕撰抑或皇後親命撰寫,這方面的善書尚有明宣宗敕撰的《五倫書》(有景泰間刻本)與萬曆年間慈聖太後命一和尚親手鈔錄的《寶善卷》(有萬曆間鈔本)。內容均與叁教合一有關。)所有上述禦製書或敕撰書,均以儒家的五倫甚或孝道爲中心,別采佛、道勸善之言,以爲佑護、佐證,儒、佛、道融而爲一。綜所周知,這些書籍陸續被頒發于天下學宮,爲天下士子所必讀。由此可見,它們對儒、佛、道的合流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王陽明在明代學術、思想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而在儒、佛、道叁教合一觀念的流衍或變遷中,王陽明更是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在他以前,固然明太祖、成祖倡導叁教合一,亦有學者宣揚叁教合流。然究其本質,不過是藉佛、道的威懾作用,暗助王綱。所注意的是佛、道的善化功能,所采用的方法亦不過是流于表面的援佛、道助儒。而王陽明則不同,他是援佛、道入儒,創製心學,其影響及于整個晚明思想界。盡管陽明集子中也不乏辟佛之言,而其根本則由王門後學陶望齡一語道破天機,即“陽抑而陰扶也。使陽明不借言辟佛,則儒生輩斷斷無佛種矣。今之學佛者,皆因良知二字誘之也”。(注:陶望齡:《歇庵集》卷16《辛醜入都寄君奭弟書十五首》。)
陽明學術得益于佛、道二氏之處頗多,尤其與禅宗的關系更深。他的心學,即由禅宗“即心即佛”發展而來,而禅宗關于“定”與“慧”的關系問題,更爲王陽明“寂”與“照”的關系所取代。此中關系,明末清初學者張履祥已洞察秋毫:“叁教合一之說,莫盛于陽明之門。察其立言之意,蓋欲使墨盡歸儒,浸淫至于今日,此道日晦,彼說日昌,未有逃禅以入儒,只見逃儒以入釋,波流風煽,何所底極!”(注:張履祥:《楊園先生全集》卷28《願學記》叁。)
事實確乎如此。王門後學,大多逃于禅釋,主張叁教合一。在晚明,以王門後學爲中心,再有其他一大批學者與之呼應,叁教合一之說一時甚囂塵上,甚至其影響及于科舉考試的八股文字。爲敘述方便,下舉羅汝芳、王畿、袁黃、李贽、屠隆、陶望齡、陶奭齡、公安叁袁(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竟陵派鍾惺、李元陽、管志道、焦竑、林兆恩等人爲例,以考察晚明叁教合一之風在學術界的流行。
據明人記載,羅汝芳深嗜禅學,家中方僧常常滿座,以致“兩子皆爲所誘,一旦棄父母妻孥去,莫知所終”。(注:伍袁萃:《林居漫錄畸集》卷2。)王畿雖曾區分儒、佛之異,更深究王學與養生家言的差別,然無論從其爲學過程抑或部分宗旨來看,也不得不借重佛、道。他曾說:“吾儒極辟禅,然禅家亦有不可及者。”(注:王宗沐:《龍溪王先生集舊序》,王畿《龍溪王先生全集》前附。)
在明末,袁黃與李贽均是婦孺皆知的人物,他們的學說已深入人心。究他們兩人的學術特點,事實上也是“混佛老于學術”,儒、佛、道叁教熔于一爐。正如明末學者張履祥所言:“近世袁黃、李贽混佛老于學術,其原本于聖人之道不明,洪水猛獸,蓋在于人之心術也。”(注:張履祥:《楊園先生全集》卷27《願學記》二。)袁黃的出名,其實就是他所作的《功過格》一…
《明代儒佛道的合流及其世俗化(陳寶良)》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