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指環之喻,可謂印度大乘如來藏學心性論核心思想的最佳比喻。
作爲如來藏、佛性的自性清淨心,不生不滅、“堅固不動”、“常不動”,確是一種“真常心”,它雖與印度教的梵我一如說近似,但從理論上講,實際上與作爲佛法標志的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叁法印並不相悖,是依叁法印的內在邏輯推演至究極處的必然結論。正如印順法師所言:真常心論主要是對叁法印中涅槃寂靜印的發揮。按原始佛學本義,涅槃寂靜或涅槃寂滅,乃如實正觀諸行無常、諸法無我的真實而證得的果境或解脫心。能觀真實者唯有自心,能證涅槃者也只有自心。《阿含經》說涅槃是常、涅槃極樂,大乘經說涅槃有常、樂、我、淨四德及常、恒、安、清涼等八味,是則從原始佛教到大乘,所說涅槃的實質,都是一種自內證的真常心。按照佛學的說法,涅槃是本然如是的真實,心性本來不生不滅故,本來涅槃,謂之“本來自性清淨涅槃”。涅槃並非修爲造作而成的有爲法,唯其如此,才有證得涅槃的可能,涅槃也才可能真正不生不滅。本來自性清淨涅槃只有落實于每一個衆生的心,才有修證解脫的實際意義。說每一衆生都有本寂、本淨的自性清淨心,于是邏輯地成爲大乘佛學的最終結論。
印度經論說心性本覺
自性清淨心除了無自性如虛空、清淨如清水(無煩惱垢染)等性質外,還有“本明”、“本覺”的性質或功能,心性本覺,有多種印度經論爲據,如《大乘理趣六波羅蜜多經》卷十稱自性清淨心爲“本覺心”,亦爲“諸佛法性身,本覺自然智”。《曼殊師利千臂千缽大教王經》卷六謂“本來清淨故,是名本覺”。《無上依經》卷上雲:
一切衆生有陰界入勝相種類,內外所現,無始時節相續流來,法爾所得,至明妙善。
又說“是性明淨”。《海意菩薩所問淨印法法門經》謂“心之自性本來明澈”。《勝天王般若經》卷二謂如如“自性明淨”。《華嚴經》卷叁十說真如“照明爲體”、“能大照明”,真如涵蓋萬法,心之真如(心性)當然也應本明。《思益梵天所問經》謂心“性常明淨”。《陀羅尼自在王菩薩經》謂“煩惱本無體,真性本明淨”。龍樹《大乘法界無差別論》謂“此心性明潔,與法界同體”。《究竟一乘寶性論》卷一偈謂“如虛空淨心,常明無轉變”;卷四謂自性清淨心“光明明了,以離客塵諸煩惱故”。
“至明妙善”、“明澈”、“明淨”、“明潔”、“光明明了”等描述,當皆爲梵語prabhāsvara(巴pabhasvara)的意譯,此語多譯“清淨”,今譯“極光淨”,原意是“白淨”、“遍淨”,有光明、明淨、光淨之義,近世漢譯藏文佛典常譯爲“光明”、“淨光”、“明光”。光明、明淨,用以描述心時,本有“能照”或“覺”的含義。將心識“能照”(直覺)的功能比喻爲光明,可溯源于漢譯《長阿含·堅固經》佛答比丘偈“應答識無形,無量自有光”(今譯“心識無形,光明無量”)。光、光明,喻心本具的覺知之性,從此可以引申出“心性本覺”——本來具有覺悟之功能,《華嚴經》卷叁十即說真如“性常覺悟”。
心性本覺義最權威的經典依據,是晉譯《華嚴經·如來出現品》的一段話:
無一衆生而不具有如來智慧,但以妄想執著而不證得。若離妄想,一切智、自然智、無礙智,即得現前。
本來具有佛的智慧——一切智、自然智、無礙智,當然是本來覺悟——本覺了。這段佛言,被作爲中國禅宗等法門的經典依據,影響極大。經中還有幾段話,明確說衆生本來成佛,即心是佛:
如來成正覺時,于其身中,普見一切衆生成正覺,乃至普見一切衆生入涅槃,皆同一性:所謂無性。
設一切衆生于一念中悉成正覺,與不成正覺等無有異,何以故?菩提無相故。
應知自心念念常有佛成正覺,何以故?諸佛如來不離此心成正覺故,如自心,一切衆生心亦複如是。
(如來智慧)無量無礙,普能利益一切衆生,具足在于衆生身中,但以諸凡愚妄想執著,不知不覺,不得利益。
《楞嚴經》更詳說心性本覺,如卷叁謂“性覺妙明,本覺明妙”,意謂心性本來具有奇妙的明覺作用,這種明覺能自明奇妙的心性本身,名爲本覺。本覺是無明、不覺生起之所依,由覺生不覺,從明生無明,不覺、無明,是因不覺“法界一相”,誤將本具絕對的覺性二元化而設立一個覺性之外的覺知對象(所覺)。本覺真心或“如來藏本圓妙心”超越因緣、時空,不在內外中間諸處,不在過去現在未來,非因非緣,非自然非不自然,非心,非地水火風空,非眼耳鼻舌身意,非色聲香味觸法,非一切世間有爲法,亦非四谛、十二因緣、六度、涅槃、無上菩提等出世間法;而又即心、即地水火風空、即眼耳鼻舌身意、即色聲香味觸法等世間法,即四谛十二因緣乃至無上菩提等出世間法,“以是俱即世、出世故,即如來藏妙明心元,離即離非,是即非即”。總之,本覺真心既非世間、出世間的一切,又即世間、出世間的一切,是包羅萬有、超越時空和二元對立的唯一絕對、終極真實,乃萬有的本體,超越色也超越心,假名曰“一心”,《起信論》稱爲“一法界大總相法門體”(總攝萬有的本體),華嚴宗名爲“一真法界”(唯一絕對真實)。如來藏、佛性、法身、涅槃、阿摩羅識等,其實皆爲此心的異稱,菩提、般若、一切智等,皆就此心的作用立名。此心絕對不二,乃與世間一切現象性質相反的無爲法,具有不生不滅、無障無礙、平等普遍、遍一切一味、圓滿十方、不變不易、不增不減等性質,喻如虛空,這種描述終爲不得已而說的“假名”,真心實際上不可言說、不可表示,只能離言說、妄念去“自內證”(自己以智慧去體驗)。
總之,說真心本覺,具有常了知真如的自然智等,雖然不一定是印度大乘主體空宗、相宗的一般觀點,乃如來藏系一家了義之談,卻可以在許多大乘經包括學界認爲最原始的大乘經般若經中找到依據,尤其在空宗、相宗皆宗依的《華嚴》等經中說得很是明確,決非“中土僞說”。
《大方等如來藏經》佛甚至說一切衆生煩惱身中“有如來藏,常無染汙,德相備足,如我無異”,“一切衆生貪欲恚癡諸煩惱中,有如來智、如來眼、如來身,結跏趺坐,俨然不動”。不僅佛智本具,心性本覺,而且佛身莊嚴相也是本具,只是未能開發而已。密教的“即身即佛”——凡夫肉身中本具五佛莊嚴色身,也可以在這裏找到依據。
中國佛學的“性覺”義
中國佛學對印度大乘經論中的心性本覺義進行了發揮,作爲建立禅宗、天臺宗、華嚴宗、密宗等法門的理論基礎,宗密《禅源諸诠集都序》卷二稱“顯示真心即性教”,謂此教說一切衆生皆有空寂真心,其說心性本淨與空宗、相宗所解離垢而淨不同,謂自心即是真性,本來“全同諸佛”,不過被妄念遮蔽而不能證得罷了,這是直截顯示佛法究竟之談,禅宗最上法門,即依此理論建立。
對于真心爲何本覺,中國佛學進行了論證,如《大乘止觀》卷一謂自性清淨心“中實本覺,故名爲心”——因爲它是具有本覺性的實在,故名心,爲什麼說此心本覺?因爲:
既是無明自滅,淨心自在,故知淨心非是不覺;又複不覺滅故,方證淨心,將知心非不覺也。
從聖者滅無明後淨心自在及以淨心滅無明的事實,知自性清淨心不是不覺。又,心體平等,沒有任何二元化的分別,亦無覺與不覺的分別,故言非覺非不覺,爲了闡明本來是佛,假名說爲本覺。此心體具有《華嚴經·如來出現品》所謂無師智、自然智、無礙智叁種大智慧,“故以此心爲覺性也”。又,本覺,是心體之用,在凡夫位名佛性,亦名叁種智性,出障名智慧,爲佛;因爲心體平等之義是體,故就體而言凡聖無二,唯名如如佛,甚至可說衆生本來是佛,但不是就事而說衆生現在就是佛。隋地論師慧遠《大乘義章》卷一說:
若無真心覺知性者,終無妄知,亦無正知,如草木等。無智性故,無有夢知,亦無悟知。
從衆生具覺知的功能,推論其根本爲真心本具的覺知之性。此覺知性即是智性,乃迷昧的妄心和覺悟之真心所依的根本。中國佛學中,只有以我法二空所顯理爲真如的唯識今學,不說心性本覺,一般說衆生非本覺,尤其非本來是佛,只有以阿賴耶識中寄附的正聞熏習無漏種子爲因,經過曆劫修行,如實觀真如理,轉識成智而成佛。慈恩宗西園寺派的圓測則認爲:
以真如中具足一切恒沙功德性,隨順能生修生智等諸功德門,故名覺也,非緣照故名之爲覺。[1]
雖然同意本覺,而以本覺爲真如中具足的清淨功能,不以能緣能照的靈知之性爲本覺。
呂澂以 “性覺”(心性本覺)爲中國佛學心性論不同于印度佛學心性論“性寂”義的重要區別,其《試論中國佛學有關心性的基本思想》說:
從性寂上說人心明淨,只就其“可能的”、“當然的”方面而言;至于從性覺上說來,則等同“現實的”、“已然的”一般,這一切都是中印佛學有關心性的思想所有的重要區別。[2]
實則“性覺”說盡管有中國化的成分,亦源出印度大乘經論,是對印度經論中心性本覺本明之說的闡釋發揮。在中國佛教理論家看來,性寂與性覺,寂爲體,爲涅槃、法身,覺爲用,爲菩提、般若,寂、覺本一,體用不二。牟宗叁《佛家體用義之衡定》認爲“真常心”可溯源于世親早年的《十地經論》(筆者按:應溯源于《楞伽》等經),唯識學最初實與如來藏自性清淨心相通,真常心可以說是中國佛教所創,表現出中華民族智慧心靈之一般傾向,也是大乘佛教發展的必然趨勢。“中國佛教即居于此顛峰而立言,故亦可說超過印度原有之佛學傳統。”[3]批評貶斥中國性宗者爲“崇洋自貶識見不開”。實則真常心、本覺說也算不上中國佛教的“獨創”,只能算“發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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