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經驗談。
六、“人間佛教”與四衆倫理。面對佛教傳統中根深蒂固的男性沙文主義與僧伽本位主義,“人間佛教”是否只能維持“妥協”的局面,以求取相安無事?還是願意跨出步伐,本諸佛法的清淨意念、仁愛情懷與平等精神,來建構一個性別平等、僧信平等、四衆互助共事的菩薩教團?
此中牽涉到“觀念”與“製度”的兩個面向。正本清源,必須先矯正觀念,才能設計出良好的製度。在“觀念”部分,印順導師已開風氣之先,爲女衆作不平之鳴,並提出“建設在家佛教的方針”,公平看待居士佛教。筆者亦接續其研究成果,撰爲專書與多篇論著,闡述健康公正的四衆倫理。本文將簡要回顧筆者所提倡的“廢除八敬法”——性別平等運動,並針對僧、信二衆倫理與居士佛教,提出一些管見。
七、當代有關“人間佛教”的論诤,所涉及的層面極廣,內容極多,過往面對許多抨擊“人間佛教”的說法,筆者都曾給予回應,甚至已彙輯成書。[4]相信在理性層面的論辯方面,“人間佛教”是經得起任何尖銳質疑與嚴厲挑戰的。然而“人間佛教”是否有可能以“有容乃大”的胸襟,從論诤出發而止于“無诤”?面對異質性的說法與做法,是否能做一個善巧貫攝的智者,本諸“方便轉轉勝,一道一清淨”[5]的見地,而讓衆流彙入大海,讓人間佛教千山競秀,萬壑爭鳴?這是本文所要討論的最後一個論題。
叁、有助于“人間佛教”崛起的外部因素
有關臺灣佛教崛起之外部因素,江燦騰與王雷泉均指出:佛教之所以能夠在臺灣快速發展,有兩項因素:
一、經濟因素:七○年代之後,臺灣的經濟起飛,各大教團的寺院經濟神速發展。相形之下,兩次戰爭(朝鮮戰爭和越南戰爭)和一次文革內亂,使得中國大陸經濟停滯不前,佛教發展和佛學研究相形落後。
二、國際形勢:七○年代的國際環境變化,造成美國勢力淡出臺灣,連帶著使原來強勢的基督宗教影響減弱,從而使佛教在整個宗教生態中上升爲顯教地位。(江燦騰:1995。王雷泉:1999)
此外,江燦騰也提到“社會轉型”的因素:經曆了六○到八○年代的劇烈社會轉型,大量轉而從事工商服務業的原農業人口,大量流動的各行各業人才與勞工,以及原居住在市中心而遷往郊區的人口,産生了對周圍陌生社會環境的“較強疏離感”,由于原有血緣與地緣聯系被割裂,有著特別強的新的社會歸屬需求。因此,宗教正好替代了這個功能。(江燦騰:1997)
鄧子美更運用馬克斯·韋伯(Max Weber)的宗教社會學的理論,強化了上述有關經濟與社會因素兩個重點的敘述:
一、經濟因素對“人間佛教”運動的影響:他認爲市場經濟全球化的曆史趨勢,通過各民族、各産業等多方面的多元競爭得以體現。而“人間佛教”的興起與保守宗派的衰落,實質上均乃此大潮的映象,是教內部分先覺初而被動地對社會劇變作出反應,漸而轉向主動順應,進而以自身理論上的優越性與實踐上的可行性吸引各宗派追隨,並力圖以其超越性影響社會的佛教轉型過程。
二、市民社會的形成與臺灣市民的宗教需求:平等競爭的市場環境確立使權力崇拜意識淡化,在精神層面爲宗教信仰騰出了空間。面對龐大而複雜的市場顯現的偶然性,個人與民營中小企業的命運就更難把握,這是宗教需求增長的內因之一。從宗教與社會互動關系看,實際情形大體爲,首先是能夠適應當時社會穩定取向的宗教或宗派取得了壓倒優勢,而後這些宗教或教派的教義教規反過來支援了世俗社會秩序的“固定化”。因此從社會基礎以觀,臺灣當代“人間佛教”雄踞主流,與在這個政、經、文化等大趨勢下,臺灣市民的宗教需求有關。(鄧子美:2004)
筆者認爲,外部因素還可再加上兩點:
一、強鄰環伺的憂患意識:“人間佛教”之提倡,可溯源自民國佛教時代。當其時,反佛教之西方宗教人士、反宗教之西化論者,以及對國族積弱與文化凋零深具危機感的新儒學者,或是發出質疑佛教的言論,或是擬訂侵損佛教寺産的方案,凡此種種雖屬逆緣,卻也讓佛教中的有心人士産生憂患意識,走出山林,積極作爲,以促成內部改革,爭取社會認同。
例如,1928年3月,內政部長薛笃弼,有改僧寺爲學校之議。中央大學教授邰爽秋,于該年與1930年11月,兩度提出“廟産興學”之具體方案,僧界大受震撼,紛紛呼籲反對。“人生佛教”的創說者太虛大師,即以“中國信佛的革命民衆領袖”名義,發表〈對于邰爽秋廟産興學運動的修正〉[6]
又如,太虛大師曾撰文回應新儒學者梁漱溟的觀點;[7]“人間佛教”的創說者印順導師,也述及其于抗戰期間在漢藏教理院,會遇梁漱溟上山來訪,梁氏對佛教提出質疑,並以“此時,此地,此人”爲議。[8]受此影響,印順導師乃于爾後治學時追根探源,暢佛本懷,期能導正異時、他方、鬼神傾向的佛教。
臺灣佛教在日據時代,甚受製于日本殖民政府。國府來臺之後,臺灣佛教的發展,已漸適應西方文化的沖擊,也減少了唇箭舌槍的儒佛之爭,但是依然曾經面對過西方宗教在60年代咄咄逼人的文字攻讦,[9]以及親西方宗教之政治力量的微妙打壓。無論如何,“人間佛教”崛起于政治、宗教形勢不利且西學、儒學等強鄰環伺的處境之中,似亦證實了孟子的說法:“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
釋性廣于其近著〈禅觀路上,幸遇明師〉一文,觀察上一世代與新世代提倡“人間佛教”的不同形勢,也點出了佛教高僧們面對教運衰微而有“憂患意識”的心理背景:“無論是太虛大師提倡的“人生佛教”,或印順導師提倡的“人間佛教”,觀其思想凝成的時代背景與心路曆程,不但源于大乘佛子“不忍衆生苦”的悲憫情懷,也更有感時悲教,救亡圖存的危機感。”[10]
二、舊慣信仰的情感傾向:臺灣原本已有漢民族觀音信仰與祖宗崇拜。這些舊慣風俗,形成了祭祀圈與宗族人脈的緊密聯結,不能接受西方宗教視其他神只與祖宗等同魔鬼的看法。由于觀音信仰出自大乘佛教,所以民間對佛教有較大的親切感。且因佛教的排他性不強,與民俗信仰或祖宗崇拜較能相安無事,所以臺灣人民在情感上,較爲接近佛教,當他們選擇身心修練或社會奉獻的途徑時,會優先考慮佛教。而“人間佛教”所推展的個人修行活動與社會奉獻事業,恰恰滿足了臺灣人民的宗教需求。(釋昭慧:2003-4)
以上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與宗教形勢等外部因素,都可說是蘊釀“人間佛教”的沃壤。臺灣當代的“人間佛教”運動,倘若沒有這些外部因素的催化,要單憑佛教內部有心人士的主觀意願,還未必能開展出這般強盛的局面。
四、“人間佛教”運動簡史與學理建構
接著要討論臺灣“人間佛教”運動崛起的內部因素。由于印順導師的“人間佛教”思想,影響臺灣佛教界最爲深遠,因此在本節中,特別以印順導師思想所提倡之“人間佛教”爲主軸,概述臺灣“人間佛教”運動的起源與發展。
思想改造的“人間佛教”運動,雖由印順導師(1906~2005)正式在1951年提出,但是早已蘊釀于中國大陸的民國二○年代。此中,明清與民初佛教的積弱、腐化、變質,即是促成佛教中人反省的第一要素。太虛大師(1889~1947)在中國提倡教製、教産、教理改革的新僧運動;[11]印順導師在自傳中慨談家鄉佛教的俗化情形[12]。在臺灣,也有革命僧人證峰法師(林秋梧,1903~1934),面對佛教中的隨俗陋習與腐化現象,以及男尊女卑的落伍觀念,發出痛切的反省改革之聲。[13]這都是“人間佛教”的典範人物,也都在佛教衰微的憂患意識中,從事改革運動。
“人間佛教”運動開展的重大內部因素,即是典範人物的學理創說與事功締造。拙著〈臺灣佛教之發展及其特色〉業已提到:臺灣佛教之榮景,與典範人物輩出,有著重大關聯(釋昭慧:2003-4)。此外,鄧子美也針對當代臺灣“人間佛教”典範人物的影響力,提出了敏銳的觀察與精彩的分析。他認爲,任何社會階層中,都存在著天賦富有宗教氣質的人,盡管他們爲數可能極少,但大多成爲宗教團體中的骨幹。而今古宗教精英之不同在于:
“古代宗教精英多傾向于個人內在的精神解脫或“靈修”,對他們來說,社會既是汙濁的,又是(由于古代社會的相對單純)容易瞭解的,因而並不需要多加關注。而現代宗教精英既感到個人生活被卷入市場經濟的不可避免性,又感到這與他所信奉的宗教生活理想的鴻溝越來越深,加以現代社會的高度複雜,難以把握。因而,爲了其宗教生活理想不至完全被架空,以至失卻生存的意義,他在追求精神超越之外,還必須關注社會。有些宗教精英還依社會變化與需要,賦予經典以新的解釋,參與並推動了社會改革。……新教在這方面對社會的貢獻已被公認,當代臺灣人間佛教也正在向這方面努力。”(鄧子美:2004)
這恰恰是從民國初年以來,“人間佛教”精英僧侶心情與想法的絕佳寫照。如印順導師即于《成佛之道》中敘明,直入大乘之人菩薩行,其發心來自“不忍聖教衰,不忍衆生苦”的驅策力(頁249~250)。
學理建構的代表人物,首推太虛大師與印順導師(1906~2005)。二人之間有情真意摯的師生之誼,也有利世濟生的共同理想,但兩人的思想學說,仍有很大的差異,還曾爲大乘叁系學說孰先與孰優的問題,展開過精彩的論戰。[14]
太虛大師一生提倡“人生佛教”,早在1938年,就提出了“人成佛即成”之說,[15]強調人格的完整是成佛的要件,這可說是…
《當代臺灣“人間佛教”發展之回顧與前瞻(上)》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