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台湾“人间佛教”发展之回顾与前瞻(上)
释昭慧
一、当代台湾佛教之特色
(一)概述台湾佛教之荣景与隐忧
2002年10月19日,笔者曾应宣方教授之邀,在中国人民大学宗教研究所发表演讲,题为〈台湾佛教之荣景及其隐忧〉;后经学生将此演说内容加以纪录,笔者乃以此讲录作为底本,细加增补修订,复于2003年3月15日举行的“台湾文化本土化研讨会”上,发表〈台湾佛教之发展及其特色〉。该篇文章已于2003年9月收入《台湾汉文化与本土化》论文集中,由台北前卫出版社发行。
综括该文内容,台湾佛教有如下几点特色:
一、政、经情势与宗教力量之消长:台湾的人口约两千三百万,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宗教人口,其中广义的所谓“佛教徒”,就占百分之四十以上(故佛教徒约占总人口比例百分之三十六)。当然此中有许多是与民俗信仰合流的民间佛教人士,但即使是这样,只要看到佛光、法鼓、慈济等人数以万计的超大型法会,或赈灾场合无处不在的慈济社区义工,就可知道,佛教徒人数确实众多。相形之下,基督宗教(包括基督新教和天主教)大约是百分之三点五,[1]此消彼长之势非常明显。
二、本土宗教的亲和性:台湾佛教是在广大民间神佛不分的观音信仰基础之上,形成民间佛教,复有汉传佛教系统(且以闽南佛教为主)的僧伽佛教,再揉合1949年后来台的大陆僧伽佛教。1960年代以后,台湾佛教僧信共同努力,带动了知识份子与大专学生的学佛风潮,终而形成了具足本土特色的汉传佛教。
三、大专青年佛学社团与营队的成效:以周宣德居士为首的佛教僧信大德,在1950年代以后,扶植大学校院成立佛学社团,并成立多种奖学金,以鼓励学生研读佛法,写作学佛心得或佛学论文。这股大专生与知识份子学佛的风潮,带来了佛教界整体信仰人口素质的提升,改变了社会对佛教视同“迷信、消极”的刻板印象。
四、国际交流的多元性:台湾佛教虽以汉传佛教为主流,却不等同于传统的中国佛教,南传佛教与藏传佛教在台湾不但自由传播,而且各擅胜场,欧、美、日、韩……等各国佛教也常与台湾佛教作友好的交流。凡此种种,都促成了台湾佛教多元而丰富的开展。
五、多元领导而各擅胜场的教团特色:解严后,单一教会领导的局面改观,各大教团纷纷成立全国性教会,使得台湾佛教呈现多元领导而各擅胜场的热闹局面。
六、典范人物建构学理,缔造事功:在学理方面,有印顺导师提倡“人间佛教”,并建构完整的佛教史观与系统学说,期能惩前毖后,提供一套“复兴佛教”的宏观策略。在事功方面,更出现典范人物如星云、证严、圣严等诸位法师,他们是深具群众魅力的宗教领袖,有着强大的摄受能量,结合了数以百万计的追随者,在慈善、文化、教育事业上,展现了辉煌的成果,深获台湾社会之认同。加上台湾传媒的特殊环境,也有利于彼等扩大知名度与影响力,因此每逢巨大灾变的场合,无论是国内还是海外,都可看到台湾佛教团体(特别是慈济人)的身影。这些庞大佛教团体所展现的动员力与救援力,实非寻常“散户”所能望其项背。
七、僧尼总体素质提升:传统社会僧尼素质低落,被视为失意逃避的社会边缘人,台湾却因僧尼素质提高,弘法利生的表现杰出,因此一扫消极负面之形象,获得了广大社会的认同。
八、社会运动的参与及主导:自1980年代台湾政治解严之后,社会运动蓬勃发展。为了实践佛陀的护生教旨,并回应普世价值,引领时代思潮,部分佛教团体乃重视各种人权议题,并从事动物保护、环境保护乃至性别平权等社会运动,这在世界佛教中呈现相当鲜明而先进的特色。
九、入世与出世之争:佛教较能涵容异己,所以台湾佛教较无剧烈的宗派、教派之争。近年台湾佛教内部较受瞩目的论诤,是出世与入世的路线之争,这几乎也等于保守派与开明派的论诤。一些隐遁派的僧侣,往往指责入世形态的佛教是庸俗化与腐化的罪魁祸首,强调必须是出世清净的修证,方为佛教特色;但征诸台湾当代佛教实况,积极入世救度苦难的教团未必等同于庸俗腐化,反之,炫奇惑异而遭致社会讥评的,却往往出自山林隐修而略有神秘经验的禅僧。[2]
在负面的部分,笔者也提出了三点观察:
一、解严以前,与执政当局过于紧密结合:过往台湾民主运动的时代,佛教当权者与执政当局紧密结合,依附权贵的色彩过于浓厚;面对种种攸关土地、人民与苦难众生的社会运动,佛教也几乎无动于衷,甚且敬而远之。作为一个人口比例占大多数的主流宗教,未能即时参与改革事业,共同兴利除弊,反而在无形之中,给予保守力量以负隅顽抗的空间,卒遭致“在前人树荫下乘凉”之讥。
二、摄众募款迭遭非议:大教团由于家大业大,自是求才若渴,需财孔急。有的教团所使用的摄众募款之道,迭遭非议。近数十年寺院经济急剧膨胀,资源之运用,颇有重复与浪费的现象。有的寺院建筑过分庞大,建材与装璜极为讲究,因此予人过于豪奢的不良印象。但是教团各自为政,没有教内强而有力的监督、奖惩机制,连媒体都受到某些大教团人脉、钱脉的微妙牵制,往往不能形成正常的外部制衡力量。
三、部分僧侣行为不检,迭遭非议:如1996年的中台山剃度事件,1999年的妙文事件,均震惊全国,动摇佛教信誉甚钜。更有一些性丑闻,因当事人隐忍或投鼠忌器,而未获揭露与公正处置,卒至姑息养奸,带来佛教与受害人更大的伤害。
(二)台湾佛教的包容性与主体性
此外,笔者在一篇题为〈当代台湾佛教现象的两个悖论〉的短论中,论及台湾佛教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即其包容性。无论是汉传佛教的禅、净、密、台、贤诸宗,南传佛教的锡、泰、缅各路禅法,还是藏传佛教的红、黄、白各种教派,在台湾都有它们广大的宗教市场,各自在这块自由的土地上大鸣大放,著书立说,有的还带着强烈的宗派意识,难免尊自贬他。
包容性可能也是汉传佛教的普遍性特色。美国纽约庄严寺继如法师于1993年3月8日来台时曾告诉笔者:十余年来在美国观察,发现汉传佛教寺院在美国,往往不拘南传、藏传,什么都学,而南传、藏传佛教团体则壁垒分明,绝不可能请汉传佛教进入其道场中弘法;相形之下,汉传佛教的主体性似嫌不足。
不但道场如此,教众也是如此。许多台湾佛弟子,游走于各系佛教之间,数年念佛,数年参禅,数年学密,再过几年,又修学南传禅法了。连一身袈裟都如同戏服,一会儿汉式僧服,一会儿喇嘛衣装,一会儿南传袈裟,穿穿脱脱,令人目不暇给。
十九世纪中叶以后,因中国积弱不振,汉人也就格外显得崇洋媚外。而笔者在佛教中亲眼见到的事实却是:许多台湾佛教徒,“媚外”倾向容或有之,但所“崇”则未必是“洋”。南传、藏传无一是“洋”,其化区所处的社会,经济与政治状况,大都远比台湾逊色;即使如此,台湾佛教徒还是以法为重,以朝圣的心情前往学法,而且络绎于途。
学法而超越民族主义的藩篱,广学诸家,取精用宏,这是好事;信仰宗教若还要搬出“民族大义”,那么国人大概只能信奉唯一道教了。但有的台湾佛教徒,一边向南传、藏传大师学法,一边还向南传、藏传大师数落汉传佛教的种种不是。笔者亲闻有某比丘尼,连庄严而极具特色的殿堂梵唱,都当作告状资料,把它说成是在“唱歌”。让那些听闻片面之词的南传、藏传大师,对汉传佛教不生鄙慢之想,也未免戛戛其难!
总的来说,台湾佛弟子有心胸与器度广学诸善法,这使得台湾佛教具足更大的格局。即使是“胸无定主,有闻则变”之无头苍蝇,也有其广大的生存空间,无头苍蝇就恰好成了不可多得的“基因变种”,得以提供有心人士观察各种学风道貌的利弊得失,也提供了适宜佛教生存茁壮的丰富基因库。于是,就如同生态学上的“物种多样性原理”一般,台湾佛教反而在多元发展之中,呈现了与世界各地佛教迥异的,健康活泼的主体性样貌。[3]
二、有关台湾“人间佛教”发展的七项观察
本文拟在前述台湾佛教论述的基础之上,进一步介绍当代台湾佛教中,最具特色,也最获社会好评的(遵循“入世”路线的)“人间佛教”,并提出七项笔者的观察,而作扼要的陈述与分析:
一、有助于台湾“人间佛教”运动崛起的外部因素。这部分,除了综合归纳台湾学者江灿腾、大陆学者王雷泉、邓子美等诸教授的观点之外,还提出了笔者的两项补充看法。
二、台湾“人间佛教”运动崛起的内部因素。由于印顺导师的“人间佛教”思想,影响台湾佛教界最为深远,因此在本文中,特别以印顺导师思想所提倡之“人间佛教”为主轴,概述台湾“人间佛教”运动的起源与发展。
三、台湾当代“人间佛教”的事功成效。此中特别简述慈济的“印尼整治红溪河”案例,不但肯定其济贫救苦的事功成就,更推崇其不以慈善为手段,而改变受惠者的宗教信仰,反倒是以佛法的“无我”精神,突破种族、族群与宗教的藩篱,建构了世界和平的愿景。
四、“人间佛教”所面临的外部挑战。在此特举慈济为例,陈述其面对妒恨与诽谤时,因社会所要求的高道德标准,而产生自缚手脚的困局。
五、“人间佛教”强调“严净佛土,成熟有情”的大乘理想,并积极从事社会关怀,它关切的不只是教内事务,而已广及生态环境与“众人之事”。然则无论其主观上是否乐意与政治互涉,但它与“管理众人之事”的政治,在行动面就不可能毫无交集。因此,“人间佛教”应如何定位其政教关系?笔者在本文中,提出了一些政教互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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