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思想與中國文化
郭朋
一
佛教,自兩漢之際傳入中國,迄今已有兩千年的曆史。在這漫長的曆史行程中,佛教大體上經曆了如下的幾個階段:
在漢代,佛教初來乍到,人地兩生,它既對中國社會很不了解,中國社會對它也頗爲陌生。人們把它同當時仍在流行的黃老之學相提並論,所謂“誦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便是這種情況的曆史反映。而在更多的情況下,人們則把它看作是盛行于當時的方術的一種。所以,漢代佛教雖已開始有了佛經的翻譯,但它卻始終未能擺脫初傳時期的朦胧狀況。而且,漢代佛教主要活動于以宮廷貴族爲主的上層社會之中,還未能廣泛普及于民間。當時的出家僧侶,除個別例外,還都是外籍譯師,還沒有正式的華籍僧人,更沒有中國高僧。作爲一種宗教——漢代佛教,還遠不是體態完備的。
魏晉時期,佛教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不僅譯經數量有了大量的增長,而且譯經質量也有了很大的提高。同時,還出現了中國佛教的義理之學。這標志著:魏晉時期的佛教已開始了它的“中國化”的過程;它除了佛經的翻譯之外,還有了從事于佛教理論的研究了。從而,“義學”名僧輩出,而中國的佛教高僧也就從此而出現于中國佛教的曆史舞臺上。諸如道安、慧遠、法顯、道生、僧肇……這些知名當時,影響後世的義學名流(其中,法顯還是一位譯師),已成爲當時佛教界的重要人物。這時,佛教不僅有了自己的目錄之學(即早期中國佛教的經錄),而且還有了自己的注釋之學。雖然當時的佛教顯學《般若》,深受玄學的影響,以致一度出現了玄學化的現象,但是,魏晉時期的佛教,畢竟是有了進一步的發展。特別是曹魏之後,中國佛教也建立了自己的傳戒製度,從此,出家僧人不再只是“剃發”、“染衣”,而且也都能“受具”(受了“具足戒”,方能成爲正式的合格僧人)了。有了正式的中國僧人,就標志著佛教在中國這塊土地上已開始生根,從此,它就將逐步地以“中國佛教”的面貌活躍于中國的曆史舞臺上。同時,魏晉時期中國式的佛教寺院也日漸增多(據佛教史料記載,西晉兩京,共有佛教寺院一百八十所,僧尼叁幹七百多人;東晉時期,共有寺院一千七百六十八所,僧尼二萬四千人),寺院經濟也開始出現。從而中國佛教也就初具規模了。
南北朝時期,由于得到了南北王朝的大力扶持,佛教有了更大的發展。尚空談的“義學”,重實踐的“禅學”,以各不相同的風格和特點,分別盛行于南方和北方(當然,這只是就其主導一面而言的,實際上,南方也有“禅學”,北方也有“義學”,只是不占主導地位罷了)。在南方,宋、齊、梁、陳四朝的統治者,幾乎都是熱衷于佛教的,其間,雖有像範缜這樣的無神論者出而反對佛教,但是,由于佛教得到了王朝的大力支持和庇護,它的發展,可以說是“一帆風順”的。在北方,佛教雖曾一度遭受“二武法難”(即北魏太武帝和北周武帝的滅佛運動),但是,總的說來,北方佛教同樣是有著很大的發展的。這個時期,佛教是大、小二乘並弘,經、律、論叁藏共宣。不同體系的各種學派,紛紛出現。譯經、注釋,都遠超前代。梁僧佑的十五卷的《出叁藏記集》,成爲迄今保存完整的早期經錄;僧佑的十四卷的《弘明集》,則是一部相當重要的佛教文獻彙編。梁慧皎的十四卷的《高僧傳》,是中國佛教史上的第一部體系完備的僧傳。它爲以後僧傳的撰寫,確定了體例,樹立了規範。這些著作,對于以後的佛教界産生了深遠的影響。南北朝佛教的寺院經濟,有了更大的發展;出家僧尼,也大爲增多(南朝:劉宋之世,共有寺院一千九百一十叁所,僧尼叁萬六幹人;蕭齊之世,共有寺院二幹零一十五所,僧尼叁萬二幹五百人;蕭梁之世,共有寺院二幹八百四十六所,僧尼八萬二幹七百多人,一說已有僧尼“十余萬人”;到了陳朝,寺院減少到一千二百叁十二所,僧尼則仍有叁萬多人。北朝:北魏之世,已有寺院叁萬多所,僧尼二百萬人!……)。從中國佛教發展史來說,南北朝佛教,是佛教中國化過程中的一個極爲重要的曆史階段。
隋唐時期的佛教,則是中國佛教的“成熟”期(也是它的“鼎盛”期)。首先,隨著王朝的統.一,佛教也由南北異趣而走向統一。隨著相對獨立的寺院經濟的發展和各派思想的“成熟”,適應時代需要的,具有中國風格與中國特點(且就多數佛教宗派而言)的各個佛教宗派也就相繼産生了。宗派佛教的出現,標志著佛教已經完成了它的中國化的過程,至此,它確實可以名符其實地稱之爲“中國佛教”了(在此之前,它總是或多或少地帶有“印度佛教”的痕迹)。而隨著宗派佛教的出現,一批擁宗自重,門戶之見甚深的宗派領袖人物,也就以前臺“主角”的身份而占據了佛教的曆史舞臺。(隋唐佛教的基本情況是:隋代,共有寺院四、五千所,僧尼二十多萬人;唐代,共有寺院四萬五千多所,僧尼近叁十萬人,寺院奴隸十五萬人,寺院占有的土地上千萬頃!)
宋元以後的佛教,則已走向了它的衰落期。自宋元以至明清,雖然佛教各宗仍在各立門庭,分頭活動,但大都是步武前人,陳陳相因,很少再有什麼新的東西了。(宋以後佛教的基本情況,大致是:北宋,共有寺院四萬來所,僧尼最多時達到四十五萬多人;在元初,共有寺院四萬二幹叁百多所,僧尼二十多萬人;明代,寺院以萬計,僧尼最多時已達五十來萬人;清初,約有寺院八萬來所,僧尼叁十多萬人……)
二
從思想上說來,佛教分爲小乘和大乘兩大系統。小乘佛教,是早期佛教,大致說來,它還是保持了佛教的原始形態的。大乘佛教,則是後起的,較之小乘佛教,大乘佛教的許多東西可說都已“面目全非”了。從思想淵源說來,大乘佛教,是從小乘佛教的部派佛教中演化出來的;而就其階級根源說來,大乘佛教,則是古印度由奴隸製社會走向封建製社會的時代産物。
大、小乘佛教,都已傳來中國。自東漢以至南北朝,某些小乘佛教的學說,還曾一度流行過。但是,自從隋唐時期佛教的所謂“大乘八宗”(即天臺、叁論、唯識、華嚴、禅、淨土、律、密的八宗)相繼創立之後,除了律宗還有屬于小乘律者之外,在思想理論上,便是“大乘獨尊”了。除了在大藏經裏還保存有相當數量的小乘“叁藏”外,小乘佛教的思想學說,已幾乎絕響于佛教界。無論是出家的還是在俗的佛教學者,言必稱“大乘”,行必以“菩薩”自诩。這自然是由社會曆史所決定,也就是說,大乘佛教(這裏,主要是指“性宗”和“禅宗”)的那一套思想理論,更能適合時代的需要,因此,它才能夠獨占隋唐以後的佛教曆史舞臺。
在中國大乘佛教思想裏,有所謂空、有、相、性的區別。
“空”,即空宗,在中國佛教思想史上說來,就是由隋吉藏所創立的叁論宗。空宗——叁論宗所講的“空”,並不是什麼都沒有,它所“空”的,只是事物的本體。至于現象,它還是承認其有的(只不過是“假有”而已)。所謂“緣起有”,“自性空”,便是這一思想的理論概括。事物的現象,是“緣起有”——“緣起”而“有”,就非真有、實有,而只是一種“假有”。事物的本體,則是“自性空”。“緣起有”法,只有假相,並無實體,所以是“空”。用僧肇的話來說,就是“不真”故“空”(“不真空”)。這是就客觀現象而言的。如果就主觀認識來說,“空”,就意味著不著于相。《金剛經》所謂“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于此“虛妄”之“相”上不起“執著”,這就是“空”。再有,空宗所以異于“有宗”者,不在于對于客觀現象的看法上,對于現象的看法,空、有兩宗可說是基本相同的。因爲,“有宗”各派,也都認爲宇宙萬有是虛假不實的。所不同的,是對于彼岸世界或者是對于彼岸性的最高的精神實體的看法上。空宗,不僅對現實世界持否定態度,而且對彼岸世界也持否定態度。《大晶般若》所謂“設有一法勝涅槃者,我說亦複如幻如夢”,便是這種觀點的具體反映。“涅槃”,是佛教的彼岸世界,是佛教徒們所向往的最終的歸宿處。可是,在空宗中人看來,不僅“涅槃”也是空的(其實,空宗者流是非常的自相矛盾的:一方面,在“理論”上,連彼岸世界他們也予以否定;而同時,在踐履上,他們卻又一心向往著出世解脫),甚至“設有一法勝涅槃者”,也同樣是空的。這可真是一空到底了!同時,除了“空性”(或“性空”)之外,空宗也不承認有任何超自然的、彼岸性的、最高的精神實體。在世界觀上,他們是“性空緣起”論者,除了“緣起性空”之外,他們不承認有任何的實在!空宗之異于“有宗”者,也就在這裏。
所謂“有宗”,第一,他們肯定有彼岸世界,即所謂的“無上菩提”與“大般涅槃”;第二,他們肯定有彼岸性的最高的精神實體,即所謂的“真如”、“佛性”之類。在“有宗”裏,又分所謂“相宗”與“性宗”兩大體系。
“相宗”,就是由唐玄奘所創立的法相唯識宗。就現象論(方法論)說來,稱之爲“法相宗”;就本體論(世界觀)說來,稱之爲“唯識宗”。唯識宗的世界觀,是主觀唯心主義的“阿賴耶緣起”論。他們不僅承認有作爲世界本原的“阿賴耶識”(即第八識),更加承認有彼岸性的最高的精神實體——“圓成實性”(圓滿成就真實體性,其實就是“真如”)。所以被稱爲“有宗”、“相宗”之異于“性宗”者,主要的有兩點:.其一,解脫論上,他們不同意“一切衆生,皆有佛性”;其二,世界觀上,他們不同意把“真如”說成是世界本原,也就是他們不同意“真如緣起”說。
“性宗”,包括天臺宗和華嚴宗。就解脫論說來,兩宗都是“佛性”論者,即都主張“一切衆生,皆有佛性”;就世界觀說來,兩宗都是客觀唯心主義的“真如緣起”論(華嚴宗則稱之爲“法界緣起”論)者。他們都承認于冥冥之中有一個超乎一切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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