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不能執著于名相的任何一邊,那麼應該如何說法呢?六祖說:
“若有人問汝義。問有,將無對;問無,將有對。問聖,將凡對;問凡,將聖對。”
即明白告訴我們,只要對方一落名相,執其一端,即須對症下藥,正言反說,以解其“邊見”之病。所以佛經中常用盲人摸象來比喻人們認識中的偏執與局限,執其名相而陷入僵死的狀態。六祖付囑的方法,後世禅門發展到“機鋒”、“公案”乃至“棒喝”的方法,即爲防止人們走入邊見的活潑潑作略。
說一切法莫離自性
此“動用叁十六對法”的說法方式,與《金剛經》一脈相承,如:
“佛說般若波羅密,則非般若波羅密,是名般若波羅密。”
“所言一切法者,即非一切法,是故名一切法。”
“亦無有定法,如來可說。”
都是教導我們盡量跳出語言的局限性,以“既非”的叁句義說法方式,盡可能完整地把握世界。
現在我們回到《壇經》一開始所揭示的“自性成佛”宗旨。一切法門,皆從自性由體起用。因此禅宗所謂不立文字、離言絕道,乃是扣緊自性上說。而同時又要借助文字,說無法可說之法。故六祖告訴門人如何運用語言文字的中道方法,靈活動用叁十六對法,離兩邊的執著。這種“出沒即離兩邊”的方法,無非是爲了“說一切法莫離自性”。
五代時候的法眼文益禅師,以詠牡丹詩譏諷南唐皇帝醉生夢死的生活:
擁毳對芳叢,由來趣不同。
發從今日白,花是去年紅。
豔冶隨朝露,馨香逐晚風。
何須待零落,然後始知空。
諸行無常,花無百日紅,不要執著于世俗的享樂,要在牡丹花盛開時就看到花謝凋零的結局,從而生起求道之心,不要等到零落之時才悟到空性。當我們悟到緣起性空的真理,把心念寄于法界之中時,心心念念不再離開法界,則一色一香皆符合中道。到這個境界,面對塵世間燦爛盛開的牡丹花,我們也大可以說:“極盡聲色美,無住性本空。”
五、轉:佛教解脫論的實踐特質
大乘佛教爲救濟一切衆生,以不共小乘的般若智慧觀照世、出世間一切法,從而無窮盡地開展菩薩的悲願。正如《金剛經》所說,菩薩發心定位在一切胎生、濕生、卵生、化生、有色、無色、有想、無想等無量衆生,要使他們統統滅度到“無余涅槃”的終極果位。在這個無窮盡的菩薩道實踐過程中,心不存任何分別計較,實無一衆生得滅度之。這是從佛的果地,將一切有情非情收攝于法界。故大乘經典出現了迥異于小乘的“煩惱即菩提”、“世間即涅槃”、“生死即法身”等命題。
法界、法性、實相、真如,都是佛教哲學從人格或非人格角度指涉終極存在的根本概念。如法界具有人格化的意義,是衆生成佛的原因和依據,所以也被理解爲佛與菩薩所處的世界,同時又涵蓋了一切衆生。而法性、實相、真如是非人格性的最普遍最終極的概念。在終極的層面上,消除了一切相待意義上的名相區別。
《壇經·無相頌》有言:
說通及心通,如日處虛空。唯傳見性法,出世破邪宗。
法即無頓漸,迷悟有遲疾。只此見性門,愚人不可悉。
說即雖萬般,合理還歸一。煩惱暗宅中,常須生慧日。(〈般若品〉)
這裏提到的“心通”是宗門,“說通”是教下。關于宗與教的關系,在古漢語中並沒有“宗教”一詞,“宗”這個字,指的是根源性、神聖性的本原,“教”則是用明白的語言將“宗”傳播出去。所以“說通”也稱“教通”,藉助語言文字和經典,把釋迦牟尼佛所悟到的法在人間傳播。禅宗把藉助經典的派別統統稱爲“教下”,而認爲自己是“宗門”,超越了語言文字,直接契合釋迦牟尼佛的悟境,故稱“教外別傳,不立文字”。
但無論是宗門還是教下,兩者皆“如日處虛空”,都如慧日般照亮衆生的迷暗,幫助衆生開發智慧,消除迷茫。當我們在終極層面上確立“煩惱即菩提”,一切衆生皆本具自性的思想,我們不必自卑絕望,就在汙穢的現實世界看到未來成佛的理想,在痛苦的生命流轉中看到未來解脫的希望。但我們畢竟處在凡夫的現狀,故“煩惱暗宅中,常須生慧日。”我們凡夫現在還是一條小河,雖然在理上已經認同法界大海,但在事上總要彙入大江,奔流東去而入海。這就需要“轉”的實踐過程,即惠能大師說的“變叁毒爲戒定慧”。
天臺圓教之“即”,以一心叁觀、圓融叁谛的認識方法,站在實相的立場上消除“隔別”的認識盲區。理上的“即”,與日常生活中實踐解脫道的“轉”,構成理事圓融的相即不二關系。由此展開解脫論上的“六即”曆程。即從一切衆生皆具佛性的“理即”起點出發,經過“名字即”、“觀行即”、“相似即”、“分證即”,修行日趨圓滿成熟,最終進入“究竟即”境界。
六祖大師有兩個無相偈,其中第二個無相偈,就是告訴佛教徒如何在家修行:
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禅。
恩則孝養父母,義則上下相憐。
讓則尊卑和睦,忍則衆惡無喧。
若能鑽木取火,淤泥定生紅蓮。
苦口的是良藥,逆耳必是忠言。
改過必生智慧,護短心內非賢。
日用常行饒益,成道非由施錢。
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
聽說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目前。(〈疑問品〉)
這裏說的在家修行法門,都是建立在世俗社會的法律和倫理基礎上,先把人做好,然後修佛道。亦如太虛大師所說:“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成即佛成,是名真現實。”
禅宗的頓教法門,把生命最高價值的實現(家舍),落實在現實生命的實踐(途中)中。我們在理上和體上,領悟到“煩惱即菩提”;我們在事上和用上,則展開“轉煩惱而成菩提”。由此,援引大乘菩薩的四弘誓願,爲本次演講作一個小結:
以佛教的批判精神(出離心),正視人心之惡及社會之惡,煩惱無盡誓願斷。
以佛教的慈悲精神(菩提心),把一己解脫與全社會及法界衆生聯系在一起,衆生無邊誓願度。
以內心本具的佛性爲終極托付,佛道無上誓願成。
以佛法的中道智慧處理世出世關系,法門無量誓願學。
2009年2月8日講于曹溪佛學院,整理者:王俊淇
(作者附識:原題爲《天臺與禅宗對“煩惱即菩提”的闡釋》,本刊發表的是禅宗部分。)
刊于《佛教觀察》總第四期,2009年5月。
《禅宗對“煩惱即菩提”的闡釋(王雷泉)》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