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在“世界之中”的深味。而王維皈依于禅佛的修養,使他能從此“憂懼”之驚中,很快回複本位,以有限之憂寄于無限的理想世界中。
(叁)時間與空間的體察
辋川詩中充滿時間與空間的體察,不管從現象學的“世界觀”或從佛學“叁世”與“叁千大世界”來看,都有深刻的滋味。
先以現象存有的世界來說。“世界是在時間與空間之中的”[35],此世界(world)是人(此在)的世界,人不僅在軀體上,在精神上都占有一定的“處所”(place)。在現象存有中,空間占有的意義已包括在時間中。這也是海氏以《存在與時間》爲論的重心,“存在主義的時間被視作空間之叁種向度之外的第四向度”,海氏更進一步解釋其“過去”“現在”“未來”互相含攝的時間性,他說:““已是”的特征是由“朝……來”而生,而且這“在已是中的朝……來”由其自身釋放出“使……在”來,這不可分的“在已是過去,且使……在(現在)的朝.....來(未來)”的現象,我們名之爲時間性”[36],對于“此在”的完全體驗必須透過“已是”“使……在”“朝……來”整體的體察才能了悟。換句話說,自己本身的存在意識需透過空間的“去─遠”(removing distances,Entfernung),及帶到近旁(bring-close)的各種活動來確定[37],也需透過每一個“不複存在的現在”(過去)或“尚未存在的現在”(未來)及現在的瞬時和綿延之間來確定。在現象學的角度裏,詩人的存在意識是透過時間性而彰顯,至于空間,在此也成爲“時間性”的情境(situation)。王建元論〈現象學的時間觀與中國山水詩〉曾說:
詩人將其空間經驗視爲一個“情況”(situation),其基本結構深植于時間之中。這種將重心從空間轉移到時間,在詩作中大致有兩種現象:其一是具體時間意象的直接呈現,其二是時間意象退隱爲詩中一種內在的時間性,是一種蘊藏在詩人的“意旨”(intentionality),甚至身體行動(bodily motility)的綜合時間性。[38]
這種綜合的時間性,是詩人“此在”(Dasein)認知的基本結構,“我”是一“曾經─現今的我”,他以一回歸而又未來的方式存在。其中的“先”與“後”環環相生,無窮無盡。辋川二十首充滿這種時空遷移,流轉變化的虛實趣味。例如〈南垞〉:
輕舟南垞去,北垞淼難即,隔浦望人家,遙遙不相識。
南垞在空間上與北垞正好以辋口爲中心,成爲南北相反的兩個方向[39],詩人以“去─遠”“近─即”的變化方式,在一去一即之間體驗“此在”存在的世界。時間上形成“現在”的淼難即與遙遠不相識的感受,每一個“現在”頓時成爲“過去”之遙與“未來”之淼的綜合性時間。這當下的存在體驗是真純的,“此在”並不陷入人爲分割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片斷世界,而得以整全的體驗到自己的生命。[40]
王維是非常善于以時間、空間綜合性的方式來呈現世界。辋川詩中如前述〈孟城坳〉中的“新家─古木”“來者─昔人”,〈華子岡〉的“上下”,〈文杏館〉的“棟裏雲─人間雨”都是這種手法。再如〈斤竹嶺〉:
檀栾映空曲,青翠漾漣漪,暗入商山路,樵人不可知。
此詩中以“空曲”爲現在的時間與空間,詩人卻指向“商山路”之暗,在這幽秘的道路上,空間與時間頓時陷入無性,呈現“不可知”的狀態,造成與〈南垞〉相似的遙淼難即的情境,暗示著王維突破“此在”的有現世界,極力渡向更深邃的領域。這種無性,我姑且名之爲“不知此在”,其語言與美感我將在下節加以討論。但至此,我們了解王維對時間與空間的觀照不是體驗此有的存在而已,而是有禅佛超時空世界的引領。
在佛教圓融的世界裏,宇宙空寂而萬有,時間上無始終,空間上無際涯,諸法不能孤立獨存,互相之間相即相入,萬有一體。由空間上來看,一切現象同時同處,具足相應。現象世界有大小遠近之別的空間,在華藏世界則事事無礙,小能容大,廣狹相即。時間也一樣,時間的差別只是主觀的形式而已,《華嚴經.不思議法品》雲:“一微塵中普現叁世諸佛之事。”過去之中能容現在未來,現在之中能容過去未來,……,一刹那中能容永遠,所謂“一夕之夢,翺翔百年”“一尺之鏡,見千裏影”即此。[41]這也就是華藏世界裏的超時空性。只有叁界之內的存在生命才受此時空變異之苦。王維詩透過時間、空間變異下映顯出來的生命,正是他努力超越時間限製的痕迹。因此,他在〈孟城坳〉中很自覺地指出悲之“空”,在〈華子岡〉中提出鳥飛之“不窮”,在〈斤竹嶺〉〈木蘭柴〉〈南垞〉中寫到“不可知”“無所處”“不相識”。〈漆園〉中的莊子形象“非傲吏”,只是“偶寄一微官”而已。生命寄于一世只是偶然,只是暫寄而已,他應有他最終的趣向,個中的出離感是相當強烈的,這也正是王維源于禅佛影響的世界觀。換句話說,在時間與空間的體察下,辋川詩一方面展現“此在”的世界生滅變異,一方面也保有一份超離有限生滅世界的引領。
(四)色空世界的辯證
基本上王維受禅學的影響極深,“空寂”是他努力以趣的境界[42],盡以現象學的觀念來觀察其“居”“憂懼”“時間”“空間”等尺標是不足的,辋川詩中尚有許多好詩,只有透過佛家色空辯證的角度才能欣賞到個中滋味。
原始佛教叁法印所謂“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即已展開色空世界的精義,色塵世界中諸事物,必定要經曆成、住、壞、空,刹那生滅的現象,一切均“如夢如幻如電如露”(《金剛經》偈)沒有真我在其中,禅者均明白其爲幻心妄影之苦,只有涅槃寂靜才能真正達到清涼、安樂。十二分教不論般若經、華嚴經都以這種色空辯證爲基礎,禅宗所謂“畢竟空”也是如此。
色塵世界是因緣生,因緣滅,“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爲是假名,亦是中道義。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是故一切法,無不是空者。”(《中論.觀四谛品二十四》)王維在辋川詩中也充滿慧眼觀照下的色空對照,譬如〈文杏館〉之“文杏─梁”“香茅─宇”“棟裏雲─人間雨”,即是色塵世界物質變化的無常性。文杏異樹在因緣和合下被裁製成棟梁,香茅被結成屋宇,棟裏的雲化作世間的雨等等,就其物質的本質而言是一,但情境樣態卻已早經變化。〈茱萸沜〉同樣也寫出對色塵變異的觀察,詩雲:
結實紅且綠,複如花更開,山中傥留客,置此茱萸杯。
據原田憲雄所考:“茱萸。……木高丈余,皮青綠色。葉似樁而闊厚,紫色。叁月開紅紫細花,七月八月結實似椒子。”[43]王維寫茱萸花從“結實”(叁月)到“花開”(七八月)到“茱萸杯”,冷眼看盡自然草木的生、住、異、滅。〈辛夷塢〉一首更是顯出如此的刹那生滅: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這首詩中,芙蓉花曾“紅萼”燦發,詩人卻在瞬間從其“開”寫到“落”。時間在王維這些作品中似乎已不分叁月或七八月,也不分朝夕春秋,仿佛只一刹那,這些草木卻已然瞬息萬變,曆刹那千劫。英國詩人布萊克說:“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王維早已在辋川詩中的草木,寄寓著“諸行無常”“諸法無我”的道理。
觀照色塵的變動除了看物質性的變異外,六塵中色、聲、香、味、觸法,都是絕佳材料,王維也早已剪裁入詩,譬如〈鹿柴〉一詩寫聲音、光影,〈木蘭柴〉一詩寫顔色,都有佳妙。〈鹿柴〉雲: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反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
此詩從“空”入手,空山“無”人,卻“有”人語,深林“無”日光,卻“有”反影複照,都有極深的趣味。唐汝詢《唐詩解》雲:““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幽中之喧也。如此變化,方入叁昧法門。”李瑛《詩法易簡錄》雲:“寫空山不從無聲無色處寫,偏從有聲有色處寫,而愈見其空。”[44]這正是王維善用色空辯證的例子。本來本體空寂不離現象之喧,以耳根來說,王維曾說:“耳非住聲之地,聲無染耳之迹。”(卷十八〈與魏居士書〉)聲塵與耳根之間的細微體會,王維早已從禅佛得到深刻啓悟。色塵的陰蔭與光影也是如此,眼耳都是觀照的憑借,只有從六根與六塵的對應加以觀照,方能細密覺知其中的喧寂或深碧、淺綠之素采。〈木蘭柴〉詩雲:
秋山斂余照,飛鳥逐前侶,彩翠時分明,夕岚無處所。
鍾惺《唐詩歸》雲:“此首殊勝諸詠,物論恐不然。”[45]這首詩寫霎時所見,備極變幻,秋山殘照將斂那一刹那,山色瞬息萬變,光影、彩翠、山岚,一片無以言說之境,因此鍾惺才說“物論恐不然”,在色塵世界精微的幻化中,不僅俗人眼不能見,即使如王維之能見,殆半也言語不能傳,只有高妙的詩人才能以有限寓無限,在刹那間寫永恒,展現色空世界的無盡藏。而此詩末句之“夕岚無處所”更難以言诠,羅宗濤曾藉《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46]來證此詩,正得其妙。
辋川二十首,處處是色空辯證下的世界,〈欹湖〉的“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雲”,〈栾家濑〉的“白鹭驚複下”,〈北垞〉的“逶迤南川水,明滅青林端”都是藉生滅變化之“色”來诠釋“空”。人住于世其實不曾真正居“住”,不曾實有,因爲此世界因緣生滅,非永恒之地。因此王維在〈柳浪〉中揭示“無住”的真谛,他說:
分行接绮樹,倒影入清漪,不學禦溝上,春風傷別離。
柳樹“住”于岸邊,分行绮麗,其影“住”于湖上,清漪動人,究竟那一邊最美最真?岸上與湖面何爲真實?如果執實就難免爲禦溝之柳,灞橋傷別,詩人知道這顛倒的色與空全屬虛妄,因此說:“不學禦溝上,春風傷別離。”這也是辋川二十首中,少有“存在”的“憂懼…
《禅與存有-王維辋川詩析論(蕭麗華)》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