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臺智顗的如來藏思想述評
李四龍
內容提要:學界常把天臺智顗的思想誤判爲“真常唯心系”。本文認爲,智顗主張“如來藏即實相”“一念心即如來藏理”。他在思想上依據《法華經》的實相論,提出“一佛乘即具叁法,亦名第一義谛,亦名第一義空,亦名如來藏”,建立“唯心但不真常”的圓教體系,把印度如來藏系經典判爲別教。在經典依據上,智顗主要繼承《涅槃經》的解釋,如來藏最終開顯爲“叁德秘密藏”。
關鍵詞:智顗 如來藏 實相 畢竟空 一念 心
如來藏在天臺智顗(538-598)的思想裏占有何等的地位,向來沒有太多的討論。學術界已習慣于把智顗的思想歸入真如或真常心的系統,譬如,印順法師認爲天臺宗“傾向于真常”,是一種“以如來藏爲中心”的佛教參見印順:《佛教史地考論》第43頁,《以佛法研究佛法》第305頁,收于《妙雲集》,電子文本。。其實,這並不符合智顗思想的原貌,他的如來藏思想應該屬于“唯心但不真常”。研讀他的如來藏說,我們應從《法華經》的實相論立場,以及緣此而起的天臺宗判教出發,避免混淆別教與圓教兩種不同的如來藏說。本文敘述智顗對如來藏的認識及其思想來源,認爲:智顗從法華實相論的角度,參照《涅槃經》的相關論述,把地論師與攝論師的如來藏思想判爲“別教”,構建自己的圓教如來藏。
天臺智顗的如來藏思想述評《中國哲學史》2004年第4期
一、如來藏即實相
南北朝時期譯出了大批的如來藏系經典。現存最早的漢譯《如來藏經》是由東晉佛陀跋陀羅(Buddhabhadra,359—429)譯于元熙二年(420),如來藏系的重要佛典,如《勝鬘經》與《楞伽經》當時已譯出流通,而像《佛性論》這樣混合如來藏與唯識學的論書,亦因真谛(Paramārtha,499—569)的翻譯已在漢地流行有關如來藏系經典的漢譯情況,參見高崎直道:《如來藏思想の形成》,春秋社,昭和49年。。這些佛典在智顗的撰述裏已有頻繁的引述。
在當時的漢譯佛典裏,“如來藏”已是重要的名相,不過其譯名尚未統一,“如來之藏”、“如來藏我”、“如來性”、“秘密藏”,乃至“寶藏”等,實爲“如來藏”的異稱。智顗讀過的《華嚴經》是六十卷的佛馱跋陀羅譯本,該經有“如來藏佛國”、“如來藏菩薩”、“如來藏解脫”、“如來藏叁昧門”等說法,這些稱呼當然與印度如來藏系經典有關。“如來藏”這個概念一方面需要解釋輪回解脫的主體問題,克服佛教“無我”論所帶來的難題,另一方面它又必須避免落入外道“神我”論的困境。所以,有關“如來藏”的講述,總是顯得特別搖擺不定。《如來藏經》采用譬喻的說法來解釋該經列舉九種譬喻說明衆生內有如來藏,即:蓮花內有化佛、淳蜜在岩樹中、粳糧未離皮糩、真金墮于不淨處、貧家有珍寶藏、庵羅果之種子、弊物裹金像、賤女懷貴子、鑄模內真金像等。,“如來藏”表示衆生雖然本有如來種性,卻被各種煩惱束縛。如來藏的梵語是tathāgatagarbha,原義是說“如來”好比胎兒那樣隱藏不顯,衆生雖然身陷貪嗔癡各種煩惱,但仍然隱藏著自性清淨的如來法身。所以《勝鬘經》“法身章”說“如來法身不離煩惱藏,名如來藏”(《大正藏》第12卷,第221頁下),《如來藏經》說“一切衆生有如來藏”(《大正藏》第16卷,第457頁下)。對于如來藏的解說,當時的漢譯佛典主要有以下叁種:《勝鬘經》的二如來藏,空如來藏與不空如來藏;《佛性論》的叁如來藏,所攝藏、隱覆藏、能攝藏相傳是慧思(515—577)所撰的《大乘止觀法門》,提出如來藏有“能藏、所藏、能生”叁層意思:能藏,指果德的法身和性淨的淨心,能包含染淨二性及染淨二事而無所妨礙;所藏,指此真心爲無明之殼所覆藏;能生,指此心體具染淨二性之用,遇緣熏習,能生世間、出世間等諸法。參見《大乘止觀法門》卷一。慧思雖是智顗的老師,但該書是否爲慧思所撰,疑雲重重,本文因此暫不論及。;《勝鬘經》、《佛性論》的五如來藏,如來藏、法界藏(正法藏)、法身藏、出世間上上藏、自性清淨藏。究竟如何解釋“如來藏”,仍有不同的思想層面。
在這樣的環境裏,智顗一方面用“如來藏”表述自己的思想,另一方面他還要對當時的如來藏思想作出一番簡擇。他據以判別的標准,來自于《法華經》的實相論。智顗兩部主要撰述明確提到“如來藏即實相”或“實相即如來藏”,這對我們理解他的如來藏思想極爲關鍵。其《法華玄義》卷五下說:
圓教點實相爲第一義空,名空爲縱。第一義空即是實相,實相不縱,此空豈縱?點實相爲如來藏,名之爲橫。如來藏即實相,實相不橫,此藏豈橫?故不可以縱思,不可以橫思,故名不可思議法,即是妙也。(《法華玄義》卷五下,《大正藏》第33卷,第743頁上)
在《摩诃止觀》卷十下裏說:
觀此空見有無量相,所謂四谛分別校計不可窮盡。……觀此空見而識實相,實相即如來藏。無量客塵覆此藏理,修恒沙法門顯清淨性,是名空見生別教法也。(《摩诃止觀》卷第十下,《大正藏》第46卷,第139頁下)
第一段引文是在圓教的範圍裏討論“如來藏即實相”,其旨趣並非是要突出“如來藏”,而是說“不縱不橫”的不可思議妙法是圓教實相;第二段引文則是在別教的範圍裏討論“實相即如來藏”,別教實相即是開顯“清淨性”的如來藏理。
佛教解脫的根本在于了證“諸法實相”。《般若經》的旨趣被認爲是“不廢假名而說諸法實相”,《法華經》所要開示悟入的亦是這個“諸法實相”。智顗按著《般若經》的理路發揮《法華經》的實相論,依據龍樹《中論》的“叁是偈”(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爲是假名,亦是中道義),論述“因緣所生法,即空即假即中”的叁谛圓融。所以,智顗在實相論的框架裏诠釋如來藏,這是非常自然的。在他看來,從有、空、亦空亦有、非有非無“別教”四門都可以悟入“諸法實相”,而如來藏亦可作爲有、空兩門的“諸法實相”。他說:
觀幻化見思虛妄色盡別有妙色,名爲佛性。《大經》(指《涅槃經》)雲:空空者即是外道。解脫者即是不空,即是真善妙色。如來秘藏不得不有。又:我者即如來藏,如來藏者即是佛性。《如來藏經》雲:幣帛裹金土摸內像。凡有十譬等,即是有門也。
空門者。《大經》雲:迦毘城空,如來藏空,大涅槃空。又雲:令諸衆生悉得無色大般涅槃。涅槃非有,因世俗故,名涅槃有。涅槃非色非聲,雲何而言可得見聞?即是空門。
亦空亦有門者。智者見空及與不空:若言空者,則無常樂我淨;若言不空,誰複受是常樂我淨?如水酒酪瓶不可說空及以不空,是名亦空亦有門。
非有非無門者,絕四離百,言語道斷不可說示。《涅槃》雲:非常非斷名爲中道。即是其門也。
如此四門得意通入實相。(《摩诃止觀》卷第六上,第75頁上)
在這段引文裏,智顗先是從“有門”來講“如來藏即實相”,引用《涅槃經》與《如來藏經》,把如來藏視爲“不空如來藏”,真善妙色,即是“我”或“佛性”;爾後又從“空門”來講“如來藏即實相”,再次援引《涅槃經》的說法,把如來藏視爲“空如來藏”,非色非聲,即是“空”或“涅槃”。
《涅槃經》在智顗的判教系統裏,與《法華經》同屬于第五時教,都是佛陀最後的說教。這部經在他的心目裏占有極爲崇高的地位。若從大乘佛典的成立史來看,《如來藏經》最先使用“如來藏”這個觀念,此後漸次成熟,才有《不增不減經》、《無上依經》、《大法鼓經》等經典。這些如來藏系經典又對《法華》、《涅槃》産生影響,在《涅槃經》裏常以“如來藏”解說“涅槃佛性”。從智顗的引用頻率來說,他對“如來藏”的闡發,主要依據《涅槃經》而不是《如來藏經》。智顗經常引用的一部如來藏系經典是《勝鬘經》,該經“空義隱覆真實章”把如來藏分爲兩種:空如來藏,如來藏超越煩惱,與煩惱不同,亦即于如來藏中煩惱爲空,故稱“空如來藏”;不空如來藏,如來藏具足一切法,而與煩惱不離、不異,此即“不空如來藏”。《涅槃經》對“如來藏”的解說符合這種分類,智顗在上述引文裏正是體現了“二如來藏”的思想。
不過,盡管智顗對“如來藏”的理解是通過《涅槃經》的涅槃佛性論,但最終還是落回到他所論證的《法華經》實相論。特別是在法華圓教裏,他的如來藏幾乎等同于中道實相。“如來藏即實相”,這一命題表明智顗對如來藏思想的認同,但並不表示“如來藏”在他的思想裏居于核心地位。“實相”在智顗的判教體系裏具有不同的意義,如來藏在別教、圓教裏因此亦有相應的差異。
二、一念心即如來藏理
智顗把講述如來藏的佛典歸在“別教”裏面。他把佛陀的一代說教分爲“藏、通、別、圓”四教:叁藏教是講小乘的道理;通教則能貫通大小乘,指般若類經典;圓教專指《法華經》所代表的究竟圓滿的說教;所謂“別教”,即指有別于通教與圓教的大乘說教,《華嚴》、《涅槃》、《地論》、《攝論》、《地持》、《勝鬘》、《如來藏經》等悉被列入,當時頗具聲勢的地論師、攝論師也就屬此“另類”,既有別于此前的叁論師,也不同于智顗所說的圓教。在許多地方,智顗是在轉述別教的如來藏思想,而不是基于他的圓教立場。後人經常誤會智顗的思想,根本原因在于他們混淆了天臺宗所講的別教與圓教。別教的如來藏,或被執爲自性清淨心,或被執爲自性清淨理。這在智顗看來並不如法。在他看來,如來藏理與如來藏智應該統一,“一念心即如來藏理”。
南北朝時期並沒有專門弘揚如來藏思想的論師,“如來藏”這個概念是伴隨著涅槃佛性、叁界唯心、唯識無境等理論而在中國流傳發展的…
《天臺智顗的如來藏思想述評(李四龍)》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