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智顗的如來藏認識,受製于當時佛教界的理論趣味,早年較多地受地論師的影響,後期又多受攝論師的影響。《十地經論》是世親(Vasubandhu, 約5世紀前半葉)所造的解釋《華嚴經》“十地品”的論典,地論師以弘揚該論而得名,他們以如來藏爲究竟,主張萬法的生起還滅,衆生的生死涅槃,都要依持真常的“如來藏性”,這是所謂的“真性緣起”或“如來藏體緣起”,智顗稱之爲“法性依持”。攝論師以弘揚無著(Asaxga,約395—470年)造、世親釋、真谛譯的《攝大乘論》而得名,他們主張,萬法的依持不是“法性”,而是染汙的阿黎耶識,即所謂的“阿賴耶識緣起”,智顗稱之爲“黎耶依持”。也就是說,攝論師並不認同“如來藏”具有生起萬法的功能。地論師、攝論師雖然同屬別教,但又有區別,智顗的如來藏思想主要是回應當時的地論師與攝論師。
牟宗叁在《佛性與般若》一書裏把如來藏剖分爲“自性清淨心”與“自性清淨理”兩類。他認爲,地論師把“如來藏”等同于自性清淨心,屬于如來藏真心系統;攝論師把“如來藏”理解爲自性清淨理,將之納入虛妄的阿賴耶系統。般若中觀類經典雖有“諸法實相”的大乘通則,卻對一切法沒有做出“根源的”說明,地、攝論師則在“如來藏恒沙佛法佛性”的觀念底下致力于“窮法之源”的工作。他說:
在“恒沙佛法佛性”一觀念下,如果把如來藏分解爲理佛性與事佛性,理佛性即我法二空所顯真如,以無爲如理爲體,事佛性即依如理所可應得之事方面之佛性,此即發菩提心以及熏習加行,此以有爲願行爲體;而不空是由事佛性之熏習緣修以起現,起現而爲恒沙佛法以充實那“空不空”但中之理……:如果是如此,則是屬于阿賴耶系統。此系統已窮法之源矣,但窮至阿賴耶而止。以妄識爲主,以正聞熏習爲客。天臺宗以別教名之,但視之爲“界外一途法門,非通方法門。恐猶是方便,從如來藏中開出耳。”……
在“恒沙佛法佛性”一觀念下,如果把如來藏理解爲自性清淨心,或真如心,亦曰真常心,由其隨緣不變之兩義而說明流轉還滅之一切法,則爲如來藏真心系統。此真心空不空之中理亦爲但中之理,亦須由曆別緣修以趣赴之。此是以真心爲主,以虛妄熏習爲客。此則窮法之源已窮至超越的真心矣。參見牟宗叁:《佛性與般若》,臺灣學生書局1993年修訂版,第117~119頁。此外尚可參見該書第二部“地論與地論師”、“攝論與攝論師”兩章。
牟宗叁把攝論師所代表的阿賴耶系統稱爲“始別教”,而把地論師的如來藏真心系統稱爲“終別教”。在阿賴耶系統裏,如來藏是真如之理、圓成實性,然而含藏萬法的根據並不在此,而是阿賴耶識。這種如來藏是在賴耶緣起的架構中的自性清淨理。在如來藏真心系統裏,萬法的流轉或還滅都以此真常之心爲依據,如來藏指在真如緣起架構中的自性清淨心,具有認識的能動性,而非單純的作爲認識對象的理境。
在智顗的撰述裏,如來藏也有類似的區別:作爲認識對象的如來藏理與作爲認識能力的如來藏智,但被要求統一于“一念心”,彼此呼應,而不可以剖分爲不相幹的兩截。然而,地論師、攝論師各執一詞,並不統一“理、智”兩者。如果僅把如來藏訓爲“如來藏理”,則落于阿賴耶系統,類似于阿賴耶識的無漏種子,本身並不是菩提正智,而要在金剛道後轉識成智,如來藏方才能夠“出纏”(擺脫煩惱染汙)而顯現法身。參見歐陽竟無在《談法界》一文所說:“如來藏者,聖教染淨所由立,而聖修所由出也。……正修于如來藏除染分證法身,終則修滿,金剛道後異熟盡空,如來藏中無垢充塞,遂坐道場究竟修得。”黃夏年主編:《歐陽竟無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第150~151頁。智顗並不接受這樣的解釋,他認爲,如來藏亦可同時指“如來藏智”“如來藏智”的提法有其佛典依據。如《勝鬘經》說“如來藏空性之智”,《大乘密嚴經》“如來清淨藏,亦名無垢智”。。《法華玄義》有一節講述“叁智”(一切智、道種智、一切種智)的生起,如來藏智乃是極重要的環節。他認爲,法華圓教只有一種叁智,即“叁智一心中得”;但在別教裏面,悟入叁智可以有五種情況:一是中智入空智,二是如來藏智入空智,叁是中智,四是如來藏智入中智,五是圓叁智。所謂“如來藏智入空智”,他說:
如來藏智入空智分別叁智者:依漏、無漏發一切智、道種智,不異前。而後不因別境,更修中智。但深觀空能見不空,不空即如來藏。藏與空合,故言相入。以深觀空見不空故,發一切種智。前中道智但顯別理,理之與智不具諸法。藏理藏智具一切法,故異于前。
智顗說,根據“中智入空智”悟入叁智,“初依無漏發一切智,次依有漏發道種智”。如來藏智入空智發一切智、道種智,與此一致。但在發一切種智時,前者是“知空亦空,發一切種智”;而這種智慧卻可以做到“觀空能見不空”。同爲“入空智”,中道智入空“但顯別理,理之與智不具諸法”,理之與智脫爲兩截;如來藏智入空,則因如來藏理或如來藏智均已具足一切法,理之與智相符若契。對于“如來藏智入中智”,智顗說:
如來藏智入中智爲叁智者:兩智不異前,一切種智小異,何者?前明中境,直中理而已,欲顯此理,應修萬行,顯理之智,故名一切種智耳。今如來藏理含一切法,非直顯理之智,名一切種智,與前爲異。(《法華玄義》卷叁下,第714頁上)
根據“中智”悟入叁智,“各緣一境各發一智,次第淺深不相濫入”。同爲“入中智”,區別亦在“一切種智”的生起。前者的一切種智只是一種“顯理之智”,必須借助修行方可顯現;而如來藏智入中,一切種智並不僅是“顯理之智”,而是直承含具一切法的如來藏理。
如來藏理、如來藏智並舉,含具恒沙佛法,如來藏不僅是衆生所要認識的理境,亦是衆生內在的主體認識能力。這體現了智顗“境智不二”的一貫立場,他的實相論是要擺脫主客、能所的對立,實現兩者的統一。即使是在別教裏,亦應在別教的層面實現這種統一。僅此而言,地論師、攝論師對于如來藏的認識,或偏于心或偏于理,這種做法就已相當不足取。
上述兩段引文只是分別講述“如來藏智入空智”與“如來藏智入中智”,作爲完整的“如來藏智”又該如何呢?智顗在講述五種叁智時,其實是把如來藏智與“中(道)智”相對而言。如果放在法華圓教裏,如來藏智乃是“圓叁智”的別名,是一種圓融無礙的妙智。但不管是不是落在法華圓教裏,如來藏智必定要與如來藏理相應。在他看來衆生的“一念心”是藏理與藏智的統一,如來藏智是凡夫一念心潛在的認識能力,如來藏理是一念心可以認知到的佛法真理,只是衆生的煩惱迷執使之無法悟入。所以智顗認爲,修習止觀首先是要認識到“一念心即如來藏理”的道理,視之爲止觀修持的第一階段或階位,所謂“理即”參見《摩诃止觀》卷一下,第10頁中。智顗“六即”止觀依次指:理即、名字即、觀行即、相似即、分真即、究竟即。。
智顗借用《華嚴經》唯心偈而提出“一念心”這個概念,試圖從根源上解釋諸法的緣起。但他的“一念心”是無明與法性的和合,染淨善惡本自具足,既不像地論師的如來藏真心緣起,也不像攝論師的賴耶緣起,而是一念心具足一切法,智顗由此對一切法做出了“根源的”說明。如來藏理,是指一念心具足一切法所含之真理,並不直接等同于自性清淨理。智顗常把“如來藏理”說成“恒沙佛法如來藏理”(參見《法華玄義》卷叁上、卷四下),能夠體現“即空、即假、即中”叁谛。他說:“如故即空,藏故即假,理故即中。”(《摩诃止觀》卷一下,第10頁中)如此解釋“如來藏”,當然是印度佛典未曾有過的,但這也不違背佛法大旨。智顗的拆解,一方面表示“如來藏”是空與假的結合,以其空故而含藏恒沙佛法,另一方面表示他的“如來藏理”實爲“中道實相理”,而“自性清淨”的說法應當從中道實相的角度來領會。
如來藏理或中道實相理,在智顗的撰述裏常被比喻爲“寶藏”。譬如,在徹悟之前,他認爲需要一個“破無明見佛性,開寶藏顯真如”的過程。止觀的修持,就像《如來藏經》所說的,是要掘開貧家自有的寶藏他說:“譬如貧人家有寶藏而無知者,知識示之即得知也。耘除草穢而掘出之,漸漸得近,近已藏開,盡取用之。”《摩诃止觀》卷一下,第10頁下。。而止觀實踐的結果,是生起如來藏智。“藏理、藏智不二”,統一于衆生當下的一念心,智顗的這個立場,糾正了當時地、攝論師的思想偏頗,反映了如來藏的全貌。不過,這還只是在別教的層次上。
叁、一佛乘即具叁法
智顗的圓教如來藏是在法華圓教的“性具”系統而非別教的“性起”系統裏展開。借助于叁谛、叁軌等概念,他把如來藏列入圓教叁法,視之爲《涅槃經》所說叁德秘密藏。對此牟宗叁有一段綱領性的解說:
在“恒沙佛法佛性”一觀念下,如果如來藏是就迷就事而論,“一念無明法性心”即具十法界,“一念心即如來藏理”,叁道即叁德,一念心即性德叁軌,此則是天臺圓教。此是性具系統下之叁因佛性論。……本只是念具,而無明即法性,以法性爲主,故曰性具,亦曰理具。理者中道實相理也。牟宗叁:《佛性與般若》上冊,第119頁。
也就是說,智顗的“如來藏”是“就迷就事而論”,緊扣衆生的現實情況,就“一念無明法性心”而談如來藏,作爲隱覆未顯的寶藏,如來藏與一念心須臾不離。智顗是用“一念心”對萬法的生滅作出“根源的”說明,而他的如來藏偏重于“隱覆藏”,更多地在“即假”的層面上切入“空假中”叁谛圓融。如來藏被當作一種“資成軌”,在具體的修持過程中,如來藏的開顯,是從因位的叁因佛性轉變爲果地的叁德秘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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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臺智顗的如來藏思想述評(李四龍)》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