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不但寫下《正法眼藏》、《學道用心集》、《普勸坐禅儀》等哲理性和實踐性的大作,並且能隨心所欲地將經文做創造性的解讀(甚至故意誤讀)以表達自己的獨特見解。就如他自己所說的能做到「從這頭看到那頭,從那頭看到這頭,作恁功夫,便了得文字上一味禅也」。
二者道元從老典座身上目睹中國禅宗「處不曾藏」的辦道觀,使本來以爲「坐禅辦道看古人話頭」,優于「煩充典座只管作務」的道元暸解到「搬柴運水,處處是道場」的禅風,這也是爲什麼道元回國後寫了《典座教訓》,詳述一般人認爲日日調辦齋粥的俗務,事實上卻是「長養聖胎之業」。更重要的,這次經驗也是構成道元「修證一如」的佛性觀和修證觀的因素。換言之,道元體會到老典座認真地把日常俗務當成「辦道」、「佛事」,正是「修中證,證中修」修證不二的最佳典範。
盡管道元抵大宋不久即有機緣遇見老典座這樣的善知識,但還是未能解開他有關佛性方面的大疑。道元在往後二、叁年中參訪天童山、阿育王寺、徑山萬壽寺等諸山長老,在遍求正師不可得而感到失望挫折之際,有位老僧人告訴道元天童如淨(1163-1228) 注18接任天童山住持,並鼓勵他前去求法。道元在寶慶元年(一二二五年)五月一日正示拜見如淨。《寶慶記》中記載道元向如淨陳述自己求法覓師的心路曆程,並懇請攝受教誨。 注19如淨一見道元,即知爲龍象法器,特別允許他不拘晝夜隨時可到方丈室問道請益,于是二者從此建立「感應道交」 注20的師徒之誼,達成了道元尋求「正師」之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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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元尋求的是什麼樣的正師泥?他在《永平初祖學道用心集》解釋說﹕
「夫正師者,不問年老耆宿,唯明正法兮,得正師之印證也。文字不爲先,解會不爲先,有格之力量,有過節之志氣,不拘我見,不滯情識,行解相應,是乃正師也」。 注21
道元在師事正師如淨的二年中,參問了許多疑難,包括教理問題,如善惡性、因果、了義經,和實踐問題,如辦道根本、坐禅方法、除六蓋等,甚至日常生活中著襪、搭法衣,蓄長發長抓等問題。其中最重要的是有關禅法教示,以及對道元「大疑」的解答。道元在《寶慶記》記載了如淨對禅法的重要開示﹕
堂頭和尚(如淨禅師)示曰﹕「參禅者身心脫落也。 注22不用燒香、禮拜、念佛、修忏、看經,祇管打坐而已。」
拜問﹕「身心脫落者何?」
堂頭和尚示曰﹕「身心脫落者坐禅也。祇管坐禅時,離五欲,除五蓋也。」 注23
如淨的禅法就是在參禅時,排除其他念佛、拜忏、看經等修行方法,祇管打坐到進入身心脫落的境界。至于什麼是「身心脫落」的境界呢?如淨的回答是身心脫落就是坐禅,而在祇管坐禅時,身境和心境必須「脫落」五欲(財、色、名、食、睡)和五蓋(貪欲、瞋恚、惛眠、掉悔、疑)。對此,道元提出疑問﹕「若離五欲、除五蓋者,乃同教家之所談也,即爲大小兩乘之行人者乎?」佛教大小乘各宗派均強調修行者須離五欲,除五蓋,如此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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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下」行者豈不與其他「教下」大小乘行者無異?如淨回答說﹕「祖師兒孫!不可強嫌大小兩乘之所說也。學者若背如來之聖教,何稱佛祖之兒孫者欤?」 注24由此可見,與當時有些認爲「叁毒即佛法,五欲即祖道」 注25的「狂禅」行者相比較,如淨雖不注重傳統的燒香、禮拜、修忏等事相形式的修行方式,卻非常重視心性的淨化,這深深地影響道元「本證妙修」的思想。道元自己對「身心脫落」的意義有更豐富哲理的解釋:
慣習佛道者,慣習自己也。慣習自己者,坐忘自己也。坐忘自己者,見證萬法也。見證萬法者,使自己身心及它已身心脫落也。有悟迹休歇焉,今休歇悟長長去。 注26
除了學得如淨禅法的精髓之外,道元還從如淨處解開其有關佛性的大疑。根據《寶慶記》中道元自己的記錄,他們師徒之間的有如下的問答﹕
(道元)拜問﹕「古今善知識曰﹕『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此自知即覺也。以之爲菩提之悟。』道元難雲﹕『若自知即正覺者,一切衆生皆有自知。一切衆生依有自知,可爲正覺之如來耶?』或人雲﹕『可然,一切衆生無始本有之如來也。』或人雲﹕『一切衆生不必皆是如來。所以者何?若知自覺性智即是覺者,即是如來也,未知者不是也。』如是等說可是佛法乎?」
(如淨)和尚曰﹕「若言一切衆生本是佛者,還同自然外道也。以我我所比諸佛,不可免未得謂得,未證謂證者也。」 注27
以上引文中道元所說的「自知」,即正覺的佛性。而他的疑問是既然一切衆生皆有佛性,可否依此佛性成爲正覺的如來。對此問題,向來有二種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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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者是一切衆生無始以來本來即是如來,另一種說法是衆生不必皆是如來,那些能自證知自覺性智(佛性)的衆生即是如來,不能自證知者即不是如來。如淨反對前說,他認爲主張一切衆生本是佛者,即同「自然外道」, 注28將證悟成佛視爲無因而生,完全不合乎佛教的因緣法。由于如淨如此明確的教示,道元終于暸解透過一心一意的祇管打坐,經曆「身心脫落」、「脫落脫落」的洗煉後,才能達到佛性的體證。但是這個曆程不是「單行道」式的直線進行,而是「圓形式」的不斷循環過程,這就是道元在《正法眼藏‧辦道話》所說的「既修之證,則證無際;證之修,則修無始」。 注29
寶慶叁年(一二二七年)道元辭別如淨,准備離宋歸國,如淨授于曹洞宗嗣書,正式繼承如淨衣,完成了其自述的「一生參學大事,曰了畢矣。」 注30後來道元在對他的弟子們描述他在宋的求法心路曆程時說道﹕「山僧是曆叢林不多,只是等閑見先師天童。然而不被天童謾,天童還被山僧謾。近來空手還鄉,所以山僧無佛法,任運且延時。朝朝日東出,夜夜月落西,雲收山谷靜,雨過四山低,叁年必一閏,雞向五更啼」。 注31最特殊的是道元「空手還鄉」。與其他到印度、中土求法者不同的是,道元攜回的不是任何經書、佛像,而是已證悟佛法真谛的自己,意味著自己就是佛法的體現,充分表現對自己的信心。雖然道元自稱「山僧無佛法」,卻能任運自在,如同「朝朝日東出,夜夜月落西,叁年必一閏,雞向五更啼」一樣地自然。
道元回日時二十六歲,一直致力于弘化和著述,直到建長五年(一二五叁年)入寂爲止。 注32其中最重要的是完成了《正法眼藏》、《永平廣錄》、《永平清規》、《普勸坐禅儀》等重要著作,而其佛性思想則是出自最富哲理的《正法眼藏》和《永平廣錄》。由于佛性思想源遠流長,在不同典籍和不同宗派出現不同的義涵,爭議點不少。爲了能充分暸解道元的佛性思想背景,有需先暸解佛性思想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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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性思想的發展
對佛教徒而言,有叁個最終極的宗教問題﹕第一個問題是他們所追求的宗教目標──「佛」的本質是什麼?第二個問題是身爲凡夫衆生的他們的本質又是什麼?第叁個問題是如何使二者關連起來,而達到他們最終成佛的目標。自《阿含經》開始,大小乘經論即不斷討論這些問題。《阿含經》所說「此心極光淨,而客塵煩惱雜染」的「自性清淨心」即是佛性說的淵源。《阿含經》的心性說基本上認爲一般凡夫的心性本質上是清淨,與佛的心性本質是相同的,但是因爲凡夫「無聞、無修心,不如實解」, 注33其清淨心爲煩惱所染。煩惱和清淨心是客塵關系,非本然的,因此只要衆生致力于聞思修,即可去除煩惱。雖然《阿含經》中的自性清淨心意指「自性」的清淨,表現其主體性(與煩惱的客體性相對),但它還是屬于較靜態(static)和被動的存在,不像後來如來藏系思想中所說的「自性清淨心」(如來藏)含有動態(dynamic)和主動(active)的特性。《阿含經》的心性說表現的是素樸的修心實踐論,不過,其心性本淨客塵煩惱說給予往後佛性的心性論立下了基本的模式。
在部派佛教中,大衆部和分別說部延襲了《阿含經》的說法,繼續宏揚心性本淨說,認爲未斷煩惱前,衆生的自性是性淨而相染,如《大毗婆沙論》說﹕「聖道未現前,煩惱未斷故,心有隨眠。聖道現前,煩惱斷故,心無隨眠。此心雖(有)隨眠、無隨眠時異,而性是一。」 注34但是,心性自淨說並非普遍地被所有部派所接受,說一切有部即認爲它是「非經」、「非了義說」。《成實論》也說﹕「心性非是本淨,客塵故不淨,但佛爲衆生謂心常在,故說客塵所染則心不淨。又佛爲懈怠衆生,若聞心本不淨,便謂性不可改,則不發淨心,故說本淨」。 注35《成實論》的思想屬于經量部,不主張心性本淨,而認爲本淨說乃是佛爲鼓勵懈怠衆生的方便說,因爲它與原始佛教的根本要義「無我」的理論有相當的差距。
大乘佛教興起後,繼續弘傳心性本淨說,各學派依各自獨特的立場加以诠釋。例如般若學系,就從其基本教義「空」的立場來解說自性清淨心。如《小品般若波羅蜜經》說﹕「菩薩行般若波羅蜜多時,應如是學﹕不念是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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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心,所以者何?是心非心,心相本淨故。」 注36般若經把心性清淨解釋爲「非心」。「非心」意指心空、心不可得、超越有無。因此在經中舍利弗問到「非心」(即自性清淨心)是否存在時,須菩提回答﹕「非心性中,有性無性既不可得,如何可問是心爲有心非心性不?」 注37依般若空義,「心」固然不可得,「非心」亦不可得。如此推論,則自性清淨亦不可得、非有非無。般若法門中一切法「本性空」,而就此基礎上言「本性淨」。這也就是《大智度論》所說的「畢竟空即是畢竟淨清」。 注38般若法門之把心視爲自性清淨,乃建立于其自性空上。這種說法當然符合般若教理,但與後來的真常系發展出的…
《道元禅師的佛性思想(釋恒清)》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