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面目”禅釋
韓鳳鳴
禅宗由“明心見性”而見到“本來面目”, 算是開悟了。但本來面目無面目相, 這個新視域因思想未曾思想而不識, 由于思的清淨純粹而不能言說, 形成不了關于面目的描述。因此對“本來面目”的認識注定要身心貼近的親證, 在清淨純粹中自照, 機緣成熟時能看到本來“如是”的存在面目。所以本來面目非具體之物而不能形之于事實描述——雖然它必然是事實, 但在純粹的觀照中卻有著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深刻的存在體驗, 事物似乎是親在于我的肌膚, 它們是清淨、光明、赤裸裸的。這種純粹的感知超越了理性的真實, 超越了道德的真實、藝術的真實、科學的真實, 甚至超越了童話的真實, 在無限的“如是”境界中享受著永恒的安甯。
一、不思善, 不思惡
各本《壇經》都有這樣的情節: 惠能得到五祖衣缽後, 連夜出黃梅, 後面有大批黃梅弟子來奪法, 曾經當過五品將軍的和尚慧明跑得最快, 趕上了惠能, 要求傳法。惠能要惠明先淨心, 然後授法曰: “不思善, 不思惡, 正與麼時, 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
”慧明言下大悟。這個悟道因緣後來被當成公案被禅者反複參究:
“看個話頭: 六祖示明上座道: “不思善不思惡, 正恁麼時, 如何是明上座父母未生前本來面目。”但如此看來看去, 到詞窮理盡, 沒奈何處, 蓦然看透。便是一生參學事畢。”
禅宗語錄中類似的教誨經常出現。南泉普願對一個學僧說: “不思善, 不思惡, 心念不起, 看你本來面目。”南泉認爲心念不起處是本來面目。
世上除了善惡分別之外還有是非、美醜、真僞、淨垢等等二元分別。只要我們有了分別心, 就進入了二元的世界, 在顧此失彼中, 在患得患失中, 陷于相對的沼澤不能自拔。當清淨還是作爲與塵垢相對時, 它還沒有走出相對觀的泥淖, 只有到達一元的“常清淨”世界, 才能實現真實的觀照。不思善惡, 是“一念未生時”、是“天地未分時”、是“父母未生時”、是“古帆未挂時”的一元狀態, 我們在原初的清淨海洋裏。不思善、不思惡的直接結果是清淨的“本來面目”出現, 或者說, 不思善不思惡是本來面目出現的必要條件。
不思善、不思惡以及不思任何相對觀念時, 是清淨心田。“當與麼時, 不是古, 不是今;不思善, 不思惡。鬼神不能尋其迹, 萬法不能爲其侶, 地不能載, 天不能蓋。”在這虛靈的境界裏, 見得本來面目: “不思善不思惡, 正恁麼時作麼生
座雲: 正恁麼時, 是某甲放身命處。”不思善惡處即是心性本來。一般人多被善、惡觀念牽連, 被世間的價值觀牽著走, 在種種執著和癡情中不能自見清淨心地, 不見本來面目。
不思善惡是清淨境地, 此處無天堂地獄, 無佛無衆生。“所謂來無所從, 去無所至。個時淨無夤緣, 廓無處所, 叁際斷, 六門空。所以道: 恢恢焉, 晃晃焉, 迥出思議之表也。思不到, 議不及, 心念才萌, 便成流注。若是一切心念盡, 也無天堂到你, 也無地獄到你。十方虛空, 純淨無垢, 廓然明白。……若或善惡如浮雲, 起滅俱無處, 這裏生佛立不得。六祖和尚道: 不思善不思惡, 正當恁麼時, 還我明上座父母未生時本來面目。”不思善惡處是本來清淨面目, 這個面目清淨無著: “描不成兮畫不就, 贊不及兮休生受。本來面目沒處藏, 世界壞時渠不朽。”本來面目是恒在的本來, 是存在的自爲狀態, 只有在不思善惡後呈現。倘有所思, 即便是人間天上的真善美, 都是眼中的病翳。
後雲居結庵于叁峰, 經旬不赴堂。師問: “子近日何不赴齋
”雲居雲: “每日自有天神送食。”師雲: “我將謂汝是個人, 猶作這個見解在。汝晚間來。”雲居晚至。師召: “膺庵主”。雲居應諾。師雲: “不思善, 不思惡, 是甚麼
”雲居回庵, 寂然宴坐。天神自此竟尋不見, 如是叁日, 乃絕。
一有所思即是境界, 雖然美妙, 總有美妙的執著。不思善惡則身心自然脫落, 善惡境界都不見, 清淨面目現前。
在清淨本來面前, 一切追問和意義提示都是汙染。一般的人生目標, 無論它是多麼正義和良善, 一般的心智無論有多麼理性和公平, 都是對世俗心靈欠缺的有限滿足, 對清淨來說都是自纏自縛的事。只要世上還存在可喜可欲的東西, 只要我們還念可喜可欲之物, 都使“我”分身出來。無論是它在引誘我還是我執著于它, 事物的出現都把我困在其中, 而實際上是我們先行把自己分裂了。“一塵才起大地全收,一花欲開世界便起。”只要我在思考和追求著, 無論其性質如何都是問題。
沩山一日指田謂仰山曰: “那頭得恁麼高, 這頭得恁麼低。”仰曰: “卻是這頭高, 那頭低。”沩曰: “汝不信, 但向中間立, 看兩頭。”仰曰: “不必中間立, 亦莫住兩頭。”沩曰: “若如是, 著水看, 水能平物。”仰曰: “水亦無定, 但向高處高平, 低處低平。”沩乃休去。
只有超越人生有限的目的, 回到清淨底蘊, 才能實現最廣泛的“人道”目標。“我”在此時消融爲世事因緣中的自由分子, “目標”與“我”都在自在生機中。這裏沒有對象, 沒有概念, 沒有分別, 爾後是本來面目。
自我在不思善惡中死于自己, 又在不思善惡中生于作爲清淨的自己, 真的“我”活轉過來。這時自性解放, 事物回到了自身。一旦本來面目顯露, 自我就有了新的根基, 世界有了新的基礎, 面前展開了新的景象。一切從前的分離、分裂、對立狀態不複存在了,同時作爲自我的中心、核心、觀念也喪失了。一切都是清淨的完全存在, 而清淨自性又象源頭活水一樣顯現著作爲對象和主體的世界, 這是還原後的世界。
二、本來面目的心理經驗
無善無惡是一個修行過程, 理解無善惡的境界是容易的, 滅卻有善有惡的“思”是不容易的。實現無善惡的清淨世界, 還須從有善有惡開始, 從爲善去惡開始。首先進入和肯定有善惡的世界, 熟悉這個善惡的世界圖景, 接著就開始了爲善除惡的行動, 並且在世俗的贊揚聲中享受道德贊美。到了去惡從善成了習慣, 就會得定, 定在善性的光輝中, 爲此感到榮耀並想著繼續積累著功德。如果他在此時具備了佛法正見, 理解善惡世界的緣生本質, 就看到無善無惡的世界是一個更大的善。從認識無善無惡到定在無善無惡中, 就到了“無生”境界, 世界變得清淨了, 這是世界的“本善”面目。從散亂的善惡心到統一的清淨心, 最後這個清淨相再粉碎, 就到了睛空萬裏的“本來面目”。
看到世界本質清淨的一面, 不生的一面, 定在其中, 在某個機緣中會爆發真相認識。這時我們的息與萬物的息息息相通, 與萬物一起進入一元的世界, 與宇宙間任何事物都産生通感, 在一體中看到生命真相了。身體的每一部分都自然打開了, 眼淚不知在什麼時候流了下來, 肌肉不知什麼時候松弛下來, 心跳和血液似乎停止了。不是歡喜也不是悲傷, 只有無邊的甯靜和舒適, 時間和空間變爲“零”, 宇宙及其享用全面打開。
這時事物不是觀念形態, 事物或不成其爲“事物”, 只是活潑潑的一片緣生實際。面前沒有物, 沒有面對的東西, 人與一切事物是相互滲透和交融的關系, 是本來同一的關系。它們都是明擺著的, 直接呈現著現成和真實, 沒有誰來提問, 也沒有誰要回答。面前的山雖然還是山, 但這山已不是那山, 那山依然聳立在我們面前, 但現在是如如一片, 或者說成爲“空性”,成了我們清淨的身體。本來面目是空性的面目, 本來面目無面目, 所以“本來面目”之說也是多余的, 萬物在清淨自照中自在自是。
對于本來面目的自在狀態而言, 使用“面目”一詞是要做慎重考慮的, 因爲它容易讓人著在上面, 類似的言語“清淨”等也都被看作是不恰當的。用“面目”一詞只是不得已的權宜, 是不得不說的說話者在還原到徹底的時候姑且用上的假名, 當人們理解了它的內涵時, “面目”沒有了, 只生存的“如是”狀態, 它是清淨的, “清淨”也是假借的詞。
這個不思善惡的心及其帶來的清淨面目, 是“喜怒哀樂之未發”的那個心及其純真狀態, 它的純潔和真實就在于它是“空”的, 是存在的實相。藥山惟嚴禅師在靜坐中, 徒弟問他: “兀兀地思量什麼
”藥山說:“思量個不思量的。”徒弟進一步說: “不思量的如何思量
”藥山說: “非思量。”佛說一切法, 只是爲了人見這個非思量的空性, 正說奇說都是讓人見這個空心。
問: “大庾嶺上趁得及, 爲什麼提不起
”師提起衲衣。僧雲: “不問這個。”師雲: “看你提不起。”
我們眼前的景象並不是消逝的事物殘存的影子,而是我們心靈的羁絆, 這些虛幻之物可以跨越任何時間在無限的場所顯現。它們甚至跨越了種種心靈界限成爲認識的基礎, 它們常常乘虛而入汙染清白。當這些如夢似幻的基礎呈現的時侯, 表現得如此真實, 以各種姿態撞擊我們的感官, 我們總是把它當成真實而不是夢幻。
我們以感覺世界的假相爲真實, 以感覺世界清白的基礎爲夢幻, 把它們當成了廉價的空幻之物寫進神話, 我們從來就在做這樣的事。只有當意識之光不再關注感官世界的事事物物時, 它就在無思中忽視印象世界, 內在世界的清白會清楚地坦露。有人將本來面目等同于無意識, 等同于集體無意識, 但他們很難解釋在這種無意識的同一中的寂靜、光明、喜悅; 本來面目不是幻想, 本來面目是要製服幻想; 本來面目不是無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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