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佛教世俗化的一個標識――關于唐宋文獻中“肉身菩薩”的若幹分析
嚴耀中
在唐宋的佛教文獻中,有相當數量的“肉身菩薩”稱號出現及其在形象上的具體化。這是該時期佛教發展的一個亮點,不僅表明了禅、密二宗的進一步合流,而且也是佛教中國化、世俗化的一個標識,與中國傳統文化中諸因素密切相關。因以往學者無專文論之,故試說如下:
(一)
“肉身菩薩”一詞是在唐代文獻中率先出現的,雖然此前已有類似的形象出現。《全唐文》卷九一二法才《光孝寺瘗發塔記》雲:
“佛祖興世,信非偶然。昔宋朝求那跋佗叁藏,建茲戒壇,預谶曰:“後當有肉身菩薩受戒于此”。梁天監二年,又有梵僧智藥叁藏航海而至,自西竺持來菩提樹一株,植于戒壇。前立碑雲:“吾過後一百六十年,當有肉身菩薩來此樹下,開演上乘,度無量衆,真儒佛心印之法王也”。今能禅師正月八日抵此,因論風幡語而與宗法師說無上道。宗踴躍忻慶,昔所未聞,遂诘得法端由,于十五日普會四衆,爲師祝發。二月八日,集諸名德,受具足戒。既而于菩提樹下開單傳宗旨,一如昔谶。法才遂募衆緣,建茲浮屠,瘗禅師法”。
法才據說是高宗儀鳳時僧。文中能禅師就是禅宗六祖惠能。關于這段故事以及指稱惠能爲肉身菩薩,法海《六祖大師法寶壇經略序》同樣說及[1],而《六祖壇經·自序品第一》內也有響應,說惠能“書此偈已,徒衆總驚,無不磋訝,各相謂言:“奇哉!不得以貌取人,何得多時,使他肉身菩薩””。但在現存最早的敦煌本《壇經》中,並無此句。也就是說“肉身菩薩”的稱呼可能要晚些時候才加到惠能的頭上。而法海雖有其人,但此文卻不一定是他寫的。由此推及,上述《塔記》也可能並非是儀鳳時寫的,而可能更晚些時候出[2]。因此無疑更早提及的是在初唐時高僧道宣所著《續高僧傳》中,該書卷十六《齊林慮山洪谷寺釋僧達傳》中記載南方奇僧寶志對梁武帝說:“北方鸾法師、達禅師,肉身菩薩”。我們不清楚道宣是如何得到這段談話記錄的,或許以往只是衆口流傳的一個故事,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直到道宣筆下才出現了“肉身菩薩”這個詞,另外他們二人都有著顯示神通的事迹,並且本身是禅師或與禅師關系密切。此後,在唐以降的文獻中則是愈來愈多地看到“肉身菩薩”的稱謂,一如上文所載。
肉身菩薩之稱雖然始見于唐代文獻中,但將“菩薩”之稱加于某些神僧奇僧的則早已有之。如北魏時的釋玄高,被“鹹雲是得忍菩薩”[3]。又如北周時釋僧崖因煉指獻身,“時人同號,以爲僧崖菩薩”。再如東魏時昙無最,“天竺沙門菩提留支見而禮之,號爲東土菩薩”[4]。到了隋唐之間,被稱爲菩薩的高僧就更多了。如貞觀初慧淨也被譽爲東方菩薩,同時玄琬也被稱爲護法菩薩[5]。又如稍後善無畏等也被稱爲菩薩[6]。再如“尼慈和者,世算之識,知微通神,見色無礙,時人謂之觀音菩薩”[7]。等等。
綜觀上述被稱爲菩薩的諸位僧人,無非是基于二個原因:一是舍身度人,二是展現神通,兩者至少具其一。但如果是僅側重于其中一點的話,在意義上還是有所差別的,前者注重于精神,後者注重于形象。就前者而言,鑒于菩薩及菩薩精神是大乘佛教的一個重要標志,將一些爲普度衆生獻身的典型指稱爲菩薩,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然而後者就有所不同了,是人們把具有靈異法力的僧人在展現神通的形象上和菩薩等量齊觀。如北魏柏梯寺的煙禅師“如來左臂,迦葉神足,擺拂俗塵,等睨茲嶺”[8]。又如臥龍寺的黃葉和尚“隨(隋)氏末年,稍顯靈迹”,曾預言唐室將興,“果獲奇驗”,在禅堂坐化時也被僧衆當作菩薩[9]。等等。此類形象再往上溯的話,還可舉出釋寶志、佛圖澄等奇僧,據僧史所載,他們都有異迹神功,而被當時人視作話菩薩,如寶志就被當作十一面觀音的化身[10],“光相如菩薩像焉”[11]。
肉身菩薩之稱則是在後者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因爲所謂肉身菩薩是菩薩中的一個特定的指稱,在此詞中,“肉身”指的是人的肉體身,即佛徒中所謂“父母生吾肉身,法師生吾法身”[12],它作爲一種人世間的具體存在,體現在人們的感覺之中。因此肉身菩薩其實就是活龍活現在人間顯現靈迹的菩薩,是即身成佛的預現,其稱號之所以大量出現于唐宋之間,正是因爲從唐代開始,“即身成佛”或“肉身成佛”的理念才在佛教界中廣爲流傳。
也正因爲如此,肉身菩薩稱號大多數是與禅宗有關的,禅宗所倡導的頓悟成佛正是體現了即身成佛。《五燈會元》卷一《六祖慧(惠)能大鑒禅師》中也二次提到惠能是肉身菩薩。當然肉身菩薩並非僅指惠能一人,如禅宗二祖慧可也被指稱爲肉身菩薩,陸心源《唐文拾遺》卷六十九載崔彥撝《有唐高麗國海州須彌山廣照寺故教谥真澈禅師寶月乘空之塔碑銘》就有“昔者肉身菩薩惠可禅師”之稱。後來所指面更廣,馬祖道一的徒孫,杭州天龍禅師也被稱爲肉身菩薩[13]。上述玄高、僧崖、昙無最等,也都被稱爲禅師或精通禅道。
上述奇僧之所以被視爲活菩薩,當然與他們的神通有關,同時他們又都是禅師,這就不能不與神通禅相關了。禅法傳入中國後,主要在魏晉南北朝期間形成了所謂神通禅,並具備了若幹特色。這些特色一是表現爲漢族奇僧成爲神通禅的代表;二是以禅谶作爲最主要的神通[14]。我們可以看到,這些特色也反映在唐、宋間肉身菩薩的形象上。
肉身菩薩之稱在唐代及以後的頻頻出現,首先是因爲禅學的發展進入了新高潮。衆所周知,禅宗的發達主要是在唐代。上述例子中的肉身菩薩的稱號也主要是跟唐、宋時代的禅僧有關,是最有力的證明。這在宋代的文獻中表露得更爲明顯。如陳了翁《請權老開堂疏》雲:“碧眼胡僧,親留骨髓;肉身菩薩,密契鳳幡,皆正法藏中機寶。廣長舌下語伊:欲再揚宗旨,何期撞著作家,莫惜當場與他勘破。今權師和尚,夙探虎穴,獨駕牛車,可謂鎮海明珠,堪任大乘法器”[15]。這裏的肉身菩薩當指惠能。又如樓鑰《雪窦足庵禅師塔銘》雲:“師至陳山,欲航海。或指曰:,此鄭行山中肉身菩薩也。人皆環繞求偈。時天大風,不可渡。師謂篙人曰:吾爲汝借風。洎登舟,俄頃而濟。抵岸,則逆風如故”[16]。此處肉身菩薩是指足庵禅師。晁說之《宋故明州延慶明智法師碑銘》中所指情況略同,“先是,伽藍神腹中得願文一紙:後更百年,肉身菩薩重興此地。師複退白雲山,視隱學山爲遠,殆絕人迹。衆以師之來居,爲之築庵象寶雲院”[17],即指明智法師。而明智承襲通公,亦爲禅師。此外,還有被視爲肉身羅漢的禅師,如宋僧道榮“淳化中居長隴院習禅定,靈異頗多,時以羅漢目之。既入滅,人有見于壽昌五百應真位者。今肉身尚存” [18]。
其次,是與佛教內部各宗,主要是禅、密二宗的融合有關。因爲這二宗有一個共同點,都推重即身成佛。尤其是密宗,還主張肉身成佛,不朽的禅定狀肉身也就變爲成佛的象征,而這又和神通禅及禅宗理論密切相關[19]。贊甯盛稱被谥爲“大慧禅師”的密宗高僧一行“所作通神,實僧相之法王,乃人形之菩薩”[20]。人形菩薩不就是肉身菩薩嗎?這是最明顯的例子。再次,則是進一步受到道教影響的結果。這在佛教史籍上雖然沒有明言,但仍有迹可尋。如昙鸾曾到南方來求見著名道士陶弘景,坦言道:“欲學佛法,恨年命促減,故來遠造陶隱居,求諸仙術”[21]。其在《續高僧傳》中被稱爲“肉身菩薩”是在學成回北方之後。再如神會的弟子釋廣敷“終日瞑目,木食度辰。時有峨冠羽帔,馭鶴骖鸾者,始則年往倏來,後則登庵造膝。其仙客所到,必輕雲薄霧,隨步而至。擁從者天丁力士令遠去,對晤談論移晷。其後道化既成,于貞元元年叁月四日入滅”。廣敷的行爲和所交遊者與道士無異,所以贊甯在該傳後注曰:“方諸山神仙建浮圖者信崇佛道,止不削染,號在家菩薩”[22],進一步表明了此間的關系。另外,密宗是受到道教影響的“印度密教和中國道教之間有著生來俱成的、曆史的聯系。在這種聯系的建立中,佛教顯著地扮演著重要的角色”[23]。這個佛教其實就是密教。說得更具體一些,道教是經中國西南諸省流入印度阿薩姆等地後才(在佛教中)促成密宗的[24]。此說如是,盛唐之後禅宗在密宗的影響下接受道教肉身成仙的觀念,也不是沒有可能的。最後,可說是佛教更爲世俗化、民間化的反映。關于這一點,下文將進一步予以分析。
(二)
肉身菩薩的形象對佛教徒乃至社會風尚帶來最大的影響是在喪葬上。佛教在印度時盛行火葬,火葬,佛教中稱荼毗,或作阇維、阇毗、阇鼻多等,所謂“火焚水沈,西戎之俗”[25],故唐、宋時稱此葬法爲“天竺法”或“外國法”[26]。隨像教東傳,在中國“自釋氏火葬之說起,于是死而焚屍者,所在皆然”[27]。然而自禅宗流行,尤其是禅密結合後,因爲密宗是“不舍肉身”[28]的。肉身龛葬或塔葬之風在出家和在家的佛教徒中都頗爲流行,相當程度上沖擊了火化葬式。這在唐、宋時的佛教文獻中不乏其例,僅在《續高僧傳》和《宋高僧傳》中就有多個。
在《續高僧傳》中,禅師道林“加坐而終。停屍七日,色相無改,即于山西鑿龛處之”。另一位禅師道智 死時“結跏安坐,端直俨然,氣息綿微,如入禅定。……經停數日,方入石龛,顔色敷悅,手足柔軟,不異生平。所窆龛墳在先師智者龛前二百余步”。禅師道昂也是“端坐而終,卒于報應寺中”,僧衆將他“還送寒陵之山,鑿窟處之,經春不朽,俨然如初”。世瑜禅師死後亦“作龛坐之,叁年不倒”。禅宗四祖道信死後肉身葬于塔內,叁年後“弟子弘忍等至塔開看,端坐如舊,即移往本處,于今若存”。禅師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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