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凡依人身而學發菩提心,學修菩薩行,務要不誇高大,不炫神奇。如忽略凡夫身的煩惱覆蔽,智慧淺狹,一落裝腔作勢,那末如非增上慢人(自以爲然),即是無慚無愧的邪命。”[6]
第二、“人間佛教”可以善用方便,但不能變成“異化”(alienation)。
佛法中有“四悉檀”,其一便是“世界悉檀”,佛法中一切入世的方便善巧,皆由“世界悉檀”而得施設開展。但是方便、方便,稍不小心,就會背離本質,變成“異化”。舉例來說,佛教的道場爲了籌募道糧,常常舉行不同名目的法會,不論是道場的住衆,或是參與的信衆,這本來就是很好的共修。但是有的道場,立了許多名目。如總功德主多少錢,副總功德主多少錢。這種作法很容易誤導大衆,讓大衆以爲,“功德”大小與“捐款”多少成正比。這種作法已經背離了佛教的本質。陳健民上師所謂“伸手受施易,替人忏罪難;業錢遭業報,與彼兩分攤。”豈可不慎哉!
第叁、“人間佛教”不同于世間的慈善事業。
提倡“人間佛教”,自不能不推動慈善事業,落實社會關懷。但印老認爲:
“必須確定人間佛教決非同于世間的慈善事業,是從究竟的佛乘中,來看我們人類,應怎樣的從人而向于佛道。”[7]
這段話十分重要。六波羅蜜是菩薩道的根本架構,而“布施”爲第一波羅蜜,此中大有深意。布施看來簡單,其實布施既可以轉化貪吝之心,更可以證入空性。因爲“布施”不但重視施舍的行動,更重視施舍當下,“叁輪體空”的體驗。所謂“叁輪體空”,就是放空身心,在施舍的當下,不落入人我對立,甚至于連布施什麼東西,都不放在心上。從這個角度來看,世間的慈善事業固然也是出于慈悲心,一樣也有施舍的行動,但缺少了空性智慧的提升。因此,以“人間佛教”之名來推動慈善事業時,自應時常自我提醒,問問自己,觀照,反省的一段話。
第四、提倡人間佛教,必須嚴密區隔“共法”與“不共法”的差別。
推動人間佛教,爲了入世的方便,因此必須廣泛運用佛法中的“共法”。但佛法的真價值乃在于“不共法”的部份,也就是空性的體證與解脫道的實現。如果廣用“共法”,反而忽略了“不共法”的重要性,那就變成舍本逐末,買椟還珠。印老對此有極深刻的看法。印老說:
“但從事于或慧或福的利他菩薩行,先應要求自身在佛法中的充實,以叁心而行十善爲基礎。否則,弘化也好,慈濟也好,上也者只是世間的善行,佛法(與世學混淆)的真義越來越稀薄了!下也者是“泥菩薩過河”(不見了),引起佛教的不良副作用。總之,菩薩發心利他,要站穩自己的腳跟才得!”[8]
佛教之所以爲佛教,是因爲佛教中有不共的解脫道,如果對于這一部份不能堅持,就談不上真正的自利利他。要避免“人間佛教”的行者在入世利他的活動中,迷失自我,就必須隨時提醒自己,好好地在佛法“不共”的解脫道上用功。叁論宗的嘉祥大師有上下雙回向的表達,的確值得有心推動“人間佛教”社會關懷的菩薩們,多多留意。
印順學的龐大著作,一半以上在講“不共法”,因此,熱中于人間佛教的行者們,必須充份理解印順學的完整性與次第性,才能夠真正實現人間佛教的究竟價值,也就是由人間(共法)而成佛(不共法)的一貫之道。此所以印順法師在“成佛之道”一書中,以“五乘共法”、“叁乘共法”以及“大乘不共法”來區隔成佛之道的叁個重要次第。印順法師于《佛在人間》一書中說:
“從佛出人間的意境中,一重人間,一重佛道。這我們稱爲人間佛教的,不是神教者的人間行,也不是佛法中的人乘行,是以人間正行而直達菩薩道,行菩薩而不礙人間正行的佛教。從來所說的即世間而出世,出世而不礙世間,今即稱爲即人而成佛,成佛而不礙爲人。成佛,即人的人性的淨化與進展,即人格的最高完成。”[9]
換句話說,人間佛教並不以“人間”爲究竟,而是以“成佛”爲究竟。但因人間擁有“直達菩薩道”的方便,因此強調學佛必須善用人間的優勢。過去有人誤解太虛大師,認爲他所提倡的“人生佛教”,是以“人天乘”替代“佛乘”,因此,太虛大師嚴肅地澄清,“人生佛教”是要以“人乘直接佛乘”,絕非以“人天乘”替代“佛乘”。現在推動人間佛教者,往往只留意到“五乘共法”的層面而已,這種膚淺的認知,實在是辜負了太虛大師與印順法師提倡人間佛教的本懷!
四衆平等與全球倫理
傳統佛教在僧俗與男女問題上所采取的態度,偏向于“僧尊俗卑”與“男尊女卑”,這種思維在東西方傳統社會背景中,不但不會引起反對與批評,而且符合當時社會的主流價值,因此在整個社會的,“巨模倫理”與佛教教團的“微模倫理”之間彼此可以相融相順,但全球化的時代到臨之後,無論東西方整個社會的“巨模倫理”,已經轉向聖俗平等與男女平等,如果佛教不能調整傳統“微模倫理”中“僧尊俗卑”與“男尊女卑”的價值觀,那麼,佛教必將面臨“巨模倫理”與“微模倫理”之間的沖突,可遇期的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露珠在陽光之下被蒸發。因此,佛教在邁向全球化的起步之際,本身必須務實地調整傳統上四衆不平等的思維。
印順學一向主張“四衆平等”。這個思維與全球化時代的主流思維是一致的,而印順法師在“四衆平等”上所作的主張是有經典依據的,並非爲了隨俗媚世,而扭曲古意。
僧團的律製以及依律而住的僧團,是佛法永續發展的支柱,印順法師對此一向十分關心,他認爲大乘佛教的衰變,主要歸因于缺乏組織,這是非常值得警惕的。印老曾經感慨地說:
“印度大乘法的流布,受有本生談的影響,菩薩都是獨往獨來的,所以大乘法著重于入世利生,而略帶特出的偉人的傾向,不大重視有組織的集團,這也許是大乘法晚期衰變的主因。”[10]
印順法師因此認爲,推動“人間佛教”,就應該建立依律而住的僧團。印老說:
“用集團力量來規範自己的行爲,淨化內心的煩惱,是根本佛教的特色。後代學者而尊律的,但知過午不食,手不捉持金錢,而大都漠視僧團的真義。……律的不得人重視,爲佛法發達中的一大損失。所以人間佛教,必須本著佛教的古義,重視“法”與“律”的合一原則。”[11]
在印老的觀念中,僧團與律製是不可分的。唯有依律而住,才有清淨健全的和合僧。所以印老反覆地強調說:
“出家的佛教,如忽視僧團的律製,必發生亂七八糟的現象,無法健全清淨。……無論是弘揚佛法,或修學佛法,只要是在人間,尤其是現代,集團的組織是極其重要的。人間佛教,以人生正行修菩薩道,要把握這法律並重,恢複佛教固有的精神。切勿陷于傳統的作風,但知真參實悟,但知博究精研,于毗奈耶──律的原理法則,不能尊重。現代修學菩薩行的,必須糾正這種態度,“法”“律”兼重,來契合佛法的正宗。”[12]
現在常見的現象是,年輕一代發心出家的佛子,大多不願意住在僧團之中。因爲住在僧團之中,規矩太多,勞務太多,幹涉太多,因此,有的人才受完了出家戒,便自己在公寓裏設道場。如果這個風氣越來越普遍,表面上好像是佛教深入大衆了,其實佛教叁寶之一的僧團卻無法維系了。這是所有有心推動“人間佛教”者不能不重視的課題。
另一方面,印順法師認爲,推動“人間佛教”的理想,必須注意在家佛教與出家佛教平衡發展的重要性,重視在家佛教的發展。印老很早就提出“建設在家佛教的方針”一文,主張在家衆的修行,不宜一味地模仿出家衆,同時主張在家衆的組織應該重視同信、同解、同願的精神,並且尊重民主的程序 [13]。印老並且分析日本佛教在家化的弊端,深入地指出在家佛教組織,如何健全發展的原則與分際。回顧太虛大師一生之中,從早期所主張的“以僧治俗”,到晚年所主張的“僧俗平等而分工”,顯然對印順法師有所影響。
佛教女姓自覺與佛教女姓地位的提升,是佛教全球化另一個迫切的課題,公元2002年,國際佛教婦女會(Shakyadhita International)在臺北華梵大學召開第七屆大會,與會叁十余國家婦女代表強烈地表達了她們的心聲。當她們看到了臺灣佛教女姓不但擁有比丘尼的傳承,而且在佛教事業環境中,有了極大的發展空間與成就,對此無不表示贊歎與羨慕。目前除了漢傳佛教仍然傳授比丘尼戒之外,其它大多數的佛教傳承都不傳。尤其是在南傳與藏傳佛教中,多數佛教女性不但在佛教寺院中只能擔當打雜的工作,而且在禅修環境上也得不到平等用功的機會。這反應出佛教女姓自覺與兩性平等的議題,在佛教全球化的發展上,仍然有待大大地努力。
隨著全球化的推進,“全球倫理”的建構,已成爲全球有識之士共同努力的目標。在這個目標上,筆者以爲,佛教除了可以提供“五戒”做爲全球倫理的基礎架構之外 [14],佛教也必須推動“四衆平等”的新思維,才能夠與“全球倫理”相互接軌。
結 語
佛教全球化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除了上文所提有關佛教內部語言的溝通、現代性以及全球倫理的建構叁個課題之外,佛教還面臨著許多嚴肅的課題。諸如道場商業化、修行邊緣化、佛教組織托拉斯化與跨國化、佛教超級山頭“教廷化”、道場虛擬化等問題。[15] 要處理這些問題,不能不對佛法有深刻的了解。印順學雖然無法直接處理這些問題,但印順學卻已經提供了處理這些問題的本質性依據。
佛教在“全球化”的大環境中,必須明確自己的立場,堅持佛法的本質,以防止異化與附會;同時更要落實道場清淨化、修行核心化,以顯現佛法“不共”的特色;進而接古開新,善巧地切入現代人的生活。
再如佛教資訊傳播,已漸漸出現“大者恒大”而小者不能生存的現象。寡頭壟斷,幾乎是必然的趨勢。如果不能建立製衡與自律的規範,我們很難想像佛教界要出現怎樣的資訊酷斯拉。在此同時,壟斷佛教媒體的佛教大財團,也很容易自我膨脹而出現“偶像化”與“神化”的虛僞現象。[16]
面對佛教媒體托拉斯化的現象,唯一的對治,就是建立佛教多方論壇,以發揮製衡功能。在這一方面,印順學提供了豐富的史識,可以做爲論壇的參考。
佛教本身畢竟擁有極爲豐富的曆史背景,尤其是佛教在亞洲地區的傳播更具有豐富的跨國經驗,如果能夠好好發揮佛教的正向功能,佛教不但可以有效地回應全球化的挑戰,更可以對全球化做出極大的貢獻。
從一個宏觀的角度來看,“全球化”實際上是給東西方一個平衡的機會,也是一個競爭的機會。西方雖然掌握了經濟與科技方面的優勢,但東方在精神文明方面的深度與廣度上,也擁有無可替代的優勢。佛教更是東方文明的主流之一,自應及時掌握這個機會,與西方文明的菁英,積極展開對話,使全球化的進展,從此由“全球不化”而漸進于“全球大化”。
人類所面臨的未來,究竟是一個快樂的“地球村”,或是一個危險的“集中營”,正考驗著全人類的智慧。佛教在這個課題上,必須勇于承擔極大的責任。印順學的內涵,是承擔這個責任極重要的資糧。
初稿寫成于紐西蘭北島 2003年3月15日
(本文之寫作,惠承陳駿居士協助電腦輸入並賜卓見,特此致謝。)
(本文作者遊祥洲教授爲世界佛教友誼會執行理事,佛教弘誓學院研究部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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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 詳請參閱:遊祥洲,2002,〈論全球化,一條未定的道路〉,“第四屆中華國際佛學會議”論文,臺北:法鼓山中華佛學研究所。
[2] “叁乘共貫”一詞,爲印順法師1942年在其所著《中觀論頌講記》一書中所創鑄者。所謂“叁乘”,是指“大乘”與“二乘”。“二乘”,也就是通稱的“聲聞乘”與“辟支佛乘”。
[3] 詳請參閱:遊祥洲,2000,〈龍樹的诠釋學理念之哲學省察——從《大智度論》叁個論題的思維進路,探討龍樹學“叁乘共貫”的诠釋學蘊涵〉,“印順思想:邁向2000年佛學研討會”論文,臺北:現代佛教學會、臺大佛學研究中心、印順文教基金會。
[4] 請參閱:遊祥洲,1990,〈論太虛大師“人生佛教”理念的形成及其實際〉,編入《太虛誕生一百周年國際會議論文集》,霍韬晦主編,香港:法住出版社。
[5] 遊祥洲:人間佛教的社會關懷。
[6] 《佛在人間》pp.101~102.
[7] 《佛在人間》p.73.
[8] 〈契理契機之人間佛教〉,《華雨集》第四冊, p. 63.
[9] 《佛在人間》p.73.
[10] 《佛在人間》 p. 105.
[11] 《佛在人間》 p. 105.
[12] 《佛在人間》 p. 107.
[13] 《教製教典與教學》pp.81-93
[14] 詳請參閱:遊祥洲,2002,〈論五戒與全球倫理——“文化全球化”進程中的重要課題〉,“佛教研究的傳承與創新研討會”論文,臺北:現代佛教學會。
[15] 詳請參閱:遊祥洲,2002,〈略談佛教在全球化環境中應有的省思與作爲〉,世界佛教華僧會僧伽講習班,馬來西亞槟城:檀香寺。
[16] 詳請參閱:遊祥洲,2001,〈對于臺灣佛教媒體發展的幾點省思〉,臺灣當代佛教發展研討會論文,臺北:慈光禅學研究所、佛教禅淨協會。
《論印順學與佛教全球化(遊祥洲)》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