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悟的論述中把“直指一切人心”,作爲佛祖宗旨是不錯的,但是,進而作爲五家唯一和不異的宗旨,顯然是不合適的,也是不符合事實的。而且,用來作爲批駁法藏的觀點,更是沒有道理的。他在論述的過程中,一方面否定五家各有宗旨,一方面有肯定各派有自己的宗旨,他反複講臨濟宗的宗旨是“無依法與人”和“唯問著便打”,互相矛盾。他在批駁法藏講究源流師承時說,“殊不思老僧爲清淨法眼故,獨喜便出一事爲佛祖慧命,而付源流也。何也?若據便出一事,則豈更有堂奧耶,豈更有門庭耶,……?”[19]表面看來,圓悟似乎是大徹大悟了,隨便一事就體現出“清淨法眼”,可謂庖丁解牛遊刃有余了。在他看來,佛祖慧命也可以隨意施設,沒有什麼“堂奧”,不需要設立什麼“門庭”。若就理事無礙、事事無礙等的道理上講,似乎是行得通的。然而,圓悟是把法的性與相、普遍性與特殊性、共性與個性混同了,借口禅法本性的平等性而忽略或者是抹殺了宗門特性的差異性。結果是泯滅了豐富多彩的禅法禅風,禁锢了千差萬別的方式方法。這不符合佛教普度衆生的本懷,也不符合禅宗生氣勃勃的特點。
不過,清雍正帝卻對圓悟的觀點大加贊賞。他在《揀魔辨異錄》的《上谕》中一開始就指出,圓悟:“其言句機用,單提向上,直指人心,乃契西來的意,得曹溪正脈者。”而“其中所據法藏之言,駭其全迷本性,無知妄說,不但不知佛法宗旨,即其本師悟處,亦全未窺見。”在本書卷八裏,更是對法藏、弘忍的觀點全面否定:
魔忍父子,錯認定盤星,謂五家各立宗旨,遂謂大鑒以下裂爲五宗。蓋惑于一花開五葉爲五宗。靈谶之說,既被所愚,還以自愚者愚人。不知宗有五、性豈有五耶?一花開五葉,與五宗有何交涉?又謂五宗言诠雖異,未有不因事建立者。夫實際理地不立一塵,豈有因事而建立宗旨之理。一事立一宗旨,何止五宗?……不知五家同是無意味語,若費心思作麼?不如改業窮經,尚可爲有益世間事,何苦于野狐涎唾內,妄加分別、著意推求![20]
雍正帝的論述,用“靈谶之說”的不一定真實性來否定五宗宗旨的實際存在性,進而又利用“實際理地”的本性平等否定“因事而建立宗旨之理”,都是站不住腳的,所産生的推論也是不能成立的。至于貶低五家宗旨都是“無意味語”,甚至把祖師及修學者的努力看作是“野狐涎唾”,更是十分的武斷,也是不符合事實真相的。當然,他這些議論的最終目的,還是爲其統治服務的。留待下文分析。
(叁)關于禅風特點
禅風是指禅門祖師應機施教、接引度人的風格、方法、特點等,與禅法宗旨相應,是爲了展現和揭示禅法精神的。禅宗講究參禅的機鋒,或者揚眉順目做暗示,或者起心動念參話頭,或者揮棒震喝破妄執,等等,溫婉也好,峻烈也罷,目的都是讓人開悟,悟徹真如體性。禅風形式各異,表現出禅師們的精神境界、文化品位、價值趨向。因此,它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一個人的個人經曆與整體素質。圓悟與法藏等關于禅風的對立,基本上說明了這個道理。
圓悟以及清雍正帝集中批判法藏的“圓相說”,想論證它的無稽性;法藏和弘忍集中批判圓悟的“棒喝說”,想說明它的荒唐性。圓悟禅風的突出特點就是棒喝。圓悟曾花費很多時間研究禅宗公案,在他的《密雲禅師語錄》裏,有“舉古”、“拈古”、“徵古”、“別古”、“代古”、“頌古”等達叁卷之多。但是,他並沒有走上參究公案的路子,他總結自己幾十年的經驗,把“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作爲他的禅法宗旨。 他說:
山僧出家將及四十載,別也無成得什麼事,只明得祖師西來意,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一著子。[21]
所謂“一著子”,實際他的“一棒喝”的禅風手段。他在《辟妄救略說》卷十裏講:“老僧拈條白棒,問著便打,指教一個個迥然獨脫,依無依者,便是老僧的宗旨。”[22]可見,因爲圓悟反對五家各有宗旨,用“直指人心”的方法去啓發人“見性成佛”,最後就簡化到只需“一條白棒”了。他說:
老僧生平不解打之繞,唯以條棒一味從頭將去,直要人向棒頭拂著處豁開正眼,徹見自家境界,不從他得。[23]
“自家境界”是他所提倡的“自悟”的境界。圓悟否定和排斥其他禅法,只推崇棒喝一條道路。當時,人們曾評價他:“大師爲人,不惜身命,甯使喪身失命,終不爲開第二門。此是徹骨徹髓,獨超千七百宗門。”[24]來稱贊他的棒喝之殊勝。但也可以看出,當時人們也很希望他能開設其他法門,可他堅決固執己見。爲什麼呢?他有自己的解釋:
其一,因爲自己學識不夠,不善言辭。“蓋貧道無學識,兼之口讷,不善委屈接人,故以一條白棒當頭直指耳。”[25]這話有謙虛的成分,也有真實的一面。從他的《語錄》《略說》等卷帙浩繁的著作可以知道,圓悟對禅宗典籍還是了解的。大概他的禅法對其門徒是比較適用的,因爲他們大多都是從事農禅勞作的,不可能都受過良好的禅學教育和言辭訓練,同時也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機鋒酬答。不過,他承認自己“老僧生平極懶看書”(《略說》卷九,《續藏經》114冊,頁0356),或許也是事實。
其二,因爲要糾正時弊,返樸歸真。“國初至今多坐不語禅,南北甚行,牢不可破。天童、叁峰相並而出,十余年中,摟盡黑暗魔軍窠臼,然而狂打潑罵記名泥迹之弊,不旋踵而生末世,說法其難。如此,要當扇以淳風,感以至誠,驗以宗旨,擇以人類,複還馬祖、百丈、臨濟,興化已來之元氣根本。全機大用,非徒囂囂然口舌爭也。”[26]應該說,作爲一代祖師,圓悟出于改變時弊的本心是真誠的,也是可信的。其中也談到叁峰(法藏)與他一起,都是出于同一個目的,實事求是,還是令人尊敬的。
禅宗修行雖然不講究禮誦、打坐、忏悔等傳統形式,但並不是一切根基的人都可以輕易有得。必須有宿慧利根,或者說有悟性,即能夠透視一切事物現象,去體悟現象背後的本質、本性。就禅師的棒打而言,禅師的禅棒起處、落處、指出,非具信心、禀性穎悟者是不能隨便了知的。棒打之風,肇始于馬祖道一。馬祖道一在接引弟子時,竭力否定語言文字的作用,多采用隱語、動作等特殊的方法誘導其悟入,並且要鈍根之人當下轉變成“利根上智”之人,培養修學者大機大用。馬祖還用極端化的踏、打、喝等手段,以令學生醒悟。這種以“粗行”來誘導休學的方式,經過百丈懷海、黃檗希運、歸宗禅師等的傳揚,很快在禅林中盛行。臨濟宗義玄根據“黃檗宗旨”,廣接徒衆,獨樹一幟,形成臨濟宗。但是,棒打的實際意義何在,後人並非都能理解,故而胡亂棒喝者有之,棒下懵懵懂懂者有之,“死”在棒下者有之。[27]
禅宗中關于“開悟”的理解是不同的,突出的有“頓悟”、“漸悟”之分,更有“大悟十八遍,小悟不記數”(唐·世濟禅師語)之說,把“悟”看成是需要反複多次才能完成的過程。圓悟的棒打禅風,用一條白棒,精簡了修習的層次、階段,主張頓悟,也是對宋代儒學中的繁缛學風的一種糾正。因此,圓悟的禅風在當時的“王臣國士”中,也有一定的影響。據道忞《明天童密雲悟和尚行狀》裏記載:“吳越閩楚,名公巨儒,慕師宗風,或晨夕隨侍,或尺素相通,或邂逅咨請,得師激發,無不虛往而實歸。”而“齊魯燕趙及殊方異域之士,亦憧憧不絕也。”[28]
但是,圓悟棒打之風及其所帶來的消極影響,也是客觀存在的。這可能也出乎他的初衷。圓悟後來濫用棒喝,在他的《語錄》《行狀》《略說》裏面都有表現。《語錄》卷二中講圓悟棒打弟子們的情景:
問:十方諸佛,曆代祖師,父母未生己前,甚處安身立命?師便打。己生後,甚處安身立命?師複打。即今甚處安身立命?師又打。僧轉身雲:釋迦大師來也,請和尚答話。師亦打。
等等,幾乎滿眼的棍棒亂舞!值得注意的是,法藏在跟隨圓悟學習的時候,也領教了他的棒喝,這可能給我們理解法藏後來爲什麼那麼深惡痛絕棒喝之風,提供了根據之一。《語錄》卷叁有:
上堂。漢月藏公問:問也打,不問也打,飽領多矣,今請別垂方便。師便喝。進雲:打也問,不打也問,呈似多矣,此時另轉家風。師亦喝。……藏率衆禮拜,便喝。師便打。
顯然,法藏當時是有疑問和反感的,並有點惡作劇的樣子。其實,棒喝用語利根人倒比較適用,因爲他們的悟性要好一點,在他們纏綿糾纏的時候當頭棒喝,截斷妄念,迅即開悟。法藏的學識在圓悟之上,應算利根人之列的,就如此反對,怪不得有人在挨了打之後,高呼“蒼天,蒼天”,無奈“師又打。……師連打叁拳。”!明人黃伯瑞在《密雲禅師語錄序》裏稱他的禅風是“棒喝交加,學者無開口處”,倒也是實際的。
法藏指出:前人的棒喝禅法其目的是爲了保護宗旨不失,但是,自從圓悟只提倡一條棒喝以來,使人相襲成風,逐漸失去了原來的意味。“其說一唱,人人喜于省力易了,遂使比年以來天下妄稱善知識者,竟以抹殺宗旨爲真悟,致令無賴之徒,無所關製,妄以雞鳴狗盜爲習,稱王稱霸,無從勘驗,誠久假而不歸矣。”[29]因爲“省力易了”,便出現了不懂裝懂、裝腔作勢等一系列的混亂局面,失去了棒喝的意義。
法藏的指斥並非出于偏激。與他同時代的曹洞宗禅師元來(1575—1630)、元賢(1578—1657)等都有記載。《元來禅師廣錄》卷七有:
近時妄稱知識者,行棒行喝,入門便打,入門便罵,不論初心晚進,妄立個門庭,皆是竊號之徒。鼓動學者一片識心,妄興問答,豎指擎拳,翻筋頭,踢飛腳,大似弄傀儡相似,使旁觀者相襲成風。
這已經象玩雜技了。再看元賢的記述:
棒喝之行,五宗皆有,而德山、臨濟爲盛。此如千鈞之弩,豈可妄發。怎奈無知之輩,相習成風,譬如庶人而妄…
《明末禅門僧诤與清雍正帝“揀魔辨異”評析》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