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長一百卷。經釋是依經解說,與有體系的宗經論不同。論文太長,又是隨經散說,真是讀到後面,就忘了前面。于是用分類的方式,加以集錄。如以「空」爲總題,將全論說空的都集在一處。實相,法身,淨土,菩薩行位,不同類型的菩薩,連所引的經論,也一一的錄出(約義集錄,不是抄錄)。這是將全部論分解了,將有關的論義,集成一類一類的。對于『大智度論』,用力最多,曾有意寫一專文,說明龍樹對佛法的完整看法。但因時間不充分,只運用過部分資料,沒有能作一專論。四『阿含經』,也都這樣的分類摘錄,不過沒有像『智度論』那樣的詳細。3.在四川時,又曾泛讀大乘經部。閱覽以後,將內容作成「科判」那樣的表式。如有特殊的事,可注意的文義,就附記在經的科判以後。這樣的略讀,費時不多,而留下科判的表式,如要檢查內容,卻非常便利。在略讀而加以科判時,發見了:玄奘所譯『大菩薩藏經』(編入寶積部),除第一卷外,其余 [P45] 的十九卷,是『陀羅尼自在王經』,『密迹金剛力士經』,『無盡意經』的纂集。『勝天王般若波羅蜜經』,是『寶雲經』,『金剛密迹力士經』,『無上依經』的改寫。『大方廣總持寶光明經』,是以『十住品』,『賢首品』爲主,竄入密咒而編成的。部分相同的還不少,憑表式真可說一目了然。4.以上只是平時的整備資料,如要作某一問題的研考寫作,對于問題所在及組織大綱,至少心中要有一輪廓的構想;然後分類的集錄資料,再加以辨析、整理。熱門的問題,在某經某論中說到,就有資料可得,這是比較容易的。有些問題,在衆多經典中,偶而露出些形迹──可注意的事與語句,要平時注意。將深隱的抉發出來,是比較費力的。『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中,對與文殊有關的聖典,曾費力氣的摘錄、分類、比較,這位出家的文殊菩薩,在初期大乘中的風範,種種特出的形象,才充分的顯現出來。我在讀『般若經』時,直覺得與龍樹的空義,有某種程度的差異。所以詳細的錄出『般若經』的空義,又比較『般若經』的先後譯本,終于證明了:『般若經』的自性空,起初是勝義的自性空,演進到無自性的自性 [P46] 空──這是『空之探究』的一節。從無邊的資料中,抉發深隱的問題,要多多思惟以養成敏銳的感覺;還要采用笨辦法,來充分證明這一問題。我不知一般學者,有什麼善巧的方便。
叁、在佛法的進修中,漸漸的應用佛法,作爲我研究佛法的方法。四十二年底,寫了『以佛法研究佛法』的短文。我說:「所研究的問題,不但是空有、理事、心性」。「所研究的佛法,是佛教的一切內容;作爲能研究的方法的佛法,是佛法的根本法則」,也就是緣起的「叁法印」。佛法的自覺自證,是超時空的,泯絕戲論的(一實相印)。但爲了化度衆生,宣說而成爲語句(法),成爲製度(律),就是時空中的存在。呈現于一定時空中的一切法與律,是緣起的,沒有不契合于叁法印的。我以爲:
在研求的態度上,應有「無我」的精神。「無我,是離卻自我(神我)的倒見,不從自我出發去攝取一切。在佛法的研究中,就是不固執自我的成見,不(預)存一成見去研究」,讓經論的本義顯現出來。「切莫自作聰明,預存見解, [P47] 也莫偏信古說」。
在方法上,諸行無常,是「豎觀一切,無非是念念不住,相似相續的生滅過程」。諸法無我,是「橫觀(也通于豎觀)一切,無非是展轉相關,相依相成的集散現象」。一切都依于因緣,依緣就不能沒有變化,應把握無性緣生的無常觀。「有人從考證求真的見地出發,同情佛世的佛教,因而鼓吹錫、暹(泰)式的佛教而批評其他的。這種思想,不但忽略了因時因地演變的必然性,並漠視後代佛教,發掘佛學真義的一切努力與成果」。「有些人,受了進化說的眩惑,主張由小乘而大乘,而空宗,而唯識,而密宗,事部、行部一直到無上瑜伽,愈後愈進步愈圓滿。……愈後愈圓滿者,又漠視了畸形發展與病態的演進」。所以,「我們要依據佛法的諸行無常法則,從佛法演化的見地中,去發現佛法真義的健全發展與正常適應」。
諸法無我呢?「一切法無我,唯是相依相成的,衆緣和合的存在」。自他的「展轉相關,不但是異時的、內部的,也與其他的學術(等),有著密切的關聯 [P48] ;這是無我諸法的自他緣成」。「是衆緣和合,所以在那現起的似乎一體中,內在具有多方面的性質與作用」;「因此(佛法的)種種差別,必須從似一的和合中去理解;而一味的佛法,又非從似異的種種中去認識不可:這是無我諸法的總別相關」(相關,原文作無礙,今改)。「從衆緣和合的一體中,演爲不同的思想體系,構成不同的理論中心,佛法是分化了。他本是一體多方面的發揮,富有共同性,因此,在演變中又會因某種共同點而漸漸的合流。合而又離,離而又合,佛法是一天天的深刻複雜。這裏面也多有畸形與偏頗的發展,成爲病態的佛教:這是無我諸法的錯綜離合」。總之,從諸行無常、諸法無我的法則去研究,那末「研究的方法,研究的成果,才不會是變了質的違反佛法的佛法」!
在立場上,涅槃寂靜是研究者的信仰與理想,應爲此佛法的崇高理想而研究。「佛法的研求者,不但要把文字所顯的實義,體會到學者自心;還要了解文字的無常無我,直從文字去體現寂滅」。我在『入世與佛學』一文中,認爲:「契合于根本大法(法印)的聖教流傳,是完全契合的史的發展,而可以考證論究的 [P49] 。在史的論證中,過去佛教的真實情形,充分的表現出來。佛法(思想與製度)是有變化的,但未必進化。說進化,已是一只眼;在佛法的流傳中,還有退化、腐化。(試問:)佛法爲什麼會衰落呢」!然對于佛法中,爲學問而學問,爲研究而研究,爲考證而考證的學者,不能表示同情。我以爲:「一、研究的對象 ──佛法,應重視其宗教性」。「二、以佛學爲宗教的,從事史的考證,應重于求真實」。「叁、史的研究考證,以探求真實爲標的。在進行真實的研究中(從學佛說,應引爲個人信解的准繩),對現代佛學來說,應有以古爲鑒的實際意義」。佛法與佛學史的研究,作爲一個佛弟子,應有純正高潔的理想──涅槃寂靜是信仰,是趣求的理想。爲純正的佛法而研究,對那些神化的,俗化的,偏激的,適應低級趣味的種種方便(專重思辨也不一定是好事),使佛法逐漸走上衰運,我們不應該爲正法而多多反省嗎?
以佛法的「法印」來研究佛法,我雖不能善巧地應用,但深信這是研求佛法的最佳方法! [P50]
四 對佛法之基本信念
我立志爲佛教、爲衆生──人類而修學佛法。說了一些,寫了一些,讀者的反應不一。不滿意我所說的,應該有其立場與理由,不必說他!有些人稱贊我,也未必充分的了解我,或可能引起反面作用。有人說我是叁論宗,是空宗,而不知我只是佛弟子,是不屬于任何宗派的。有人稱我爲論師,論師有完整而嚴密的獨到思想(近于哲學家),我博而不專精,缺乏論師的特性。我重于考證,是想通過時地人的演化去理解佛法,抉示純正的佛法,而丟下不適于現代的古老方便,不是一般的考據學者。現在年紀大了,避免或者的誤解,或斷章取義的惡意誹毀,所以覺得有明白交代的必要。古代傳下來的佛法,我的基本見解,在寫『印度之佛教』時,已大致確定,曾明白表示于『說一切有部爲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的「自序」。我這樣說:
「一、佛法是宗教,佛法是不共于神教的宗教。如作爲一般文化,或一般 [P51] 神教去研究,是不會正確理解的。俗化與神化,不會導致佛法的昌明。中國佛教,一般專重死與鬼,太虛大師特提示人生佛教以爲對治。然佛法以人爲本,也不應天化、神化。不是鬼教,不是(天)神教,非鬼化非神化的人間佛教,才能闡明佛法的真意義。
二、佛法源于佛陀的正覺。佛的應機說法,隨宜立製,並不等于佛的正覺。但適合于人類的所知所能,能依此而導入于正覺。佛法是一切人依怙的宗教,並非專爲少數人說,不只是適合少數人的。所以佛教極其高深,而必基于平常。本于人人能知能行的常道(理解與實行),依此而上通于聖境。
叁、佛陀的說法立製,並不等于佛的正覺,而有因時、因地、因人的適應性。在適應中,自有向于正覺,隨順正覺,趣入正覺的可能性──所以名爲方便。所以佛的說法立製,如以爲地無分中外,時無分古今而可行,那是拘泥锢蔽;如不顧一切,師心不師古,自以爲能直通佛陀的正覺,那是 [P52] 會漂流于教外的。太過與不及,都有礙于佛法的正常開展,甚至背反于佛法。
四、佛陀說法立製,就是世谛流布。緣起的世谛流布,不能不因地、因時、因人而有所演變,有所發展。盡管法界常住,而人間的佛教──思想、製度、風尚,都在息息流變過程中。由微而著,由渾而劃,是思想演進的必然程序。因時、因地的適應,因根性的契合,而有重點的或部分的特別發達,也是必然現象。對外界來說,或因適應外學而有所適應,或因減少外力壓迫而有所修正,在佛法的流行中,也是無可避免的事。從佛法在人間來說,變是當然的,應該的。(然而)佛法有所以爲佛法的特質,怎麼變,也不能忽視佛法的特質。重點的部分的過分發達(如專重修證,專重理論,專重製度,專重高深,專重通俗,專重信仰……),偏激起來,會破壞佛法的完整性,損害佛法的特質。象皮那麼厚,象牙那麼長,過分的部分發達(就是不均衡的發展),正沾沾自喜,而不知正障害著自己。對 [P53] 于外學,如適應融攝,不重視佛法的特質,久久會佛魔不分。這些,都是存在于佛教的事實。演變,發展,並不等于進化,並不等于正確。
五…
《華雨集第五冊 一、遊心法海六十年》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