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不立文字到不離文字——唐代僧詩中的文字觀
蕭麗華 吳靜宜
內容提要 禅重視的是能所俱泯的體驗,打破日常性的二元對立;而語言文字是
二元世界下的産物,曆代佛經中的文字觀有小乘禅的離文字相,也有大乘不二法,文
字與道合一的觀點。禅宗初期藉教悟宗,思維方式和表達方法仍可依傍經教,達摩之
後,教禅分立,“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禅門宗風已然有不同的面貌,然而到宋代何以
産生文字禅
唐代詩僧的文士化,可能是其重要原因。本文純以唐代詩僧的詩作作
爲觀察素材,探討詩僧們如何促成詩禅合一的文化走向。全文分五節,主要集中在討
論佛經中的文字觀,以歸納大乘方便法與般若不二法的成因;其次分析詩僧的文字
觀,以觀察詩僧從詩禅相妨到詩禅融合的演變樣態,唐代詩僧的努力,終于促成唐宋
兩代文人與僧人在詩與禅的天地上安身立命。
關鍵詞 文字禅 詩僧 詩禅融合 詩魔
一、前言
宗教語言面對的是“實在界”(reality)與日常性之間,正如維根斯坦(L. Wittgenstein)所說:“有些事物無法放人語詞中;它們是神秘之物”。禅宗初期“藉教悟宗”思維方式和表達方法仍可依傍經教,達摩之後,教禅分立,“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禅門宗風已然有不同的面貌。禅宗如何不依傍文字來呈顯“涅架妙心”、“實相無相”
所謂文字,其內含包括那些
在唐代詩歌文學發展臻于上乘,無論僧俗莫不吟詠詩作的時代,僧人如何看待與小乘律法歌詠聲舞障相矛盾的文學創作
這都是禅宗發展史上耐人尋味的問題。
詩僧一詞出現在中唐時期大曆年間,《全唐詩》錄詩僧115人,詩作2800余首,這反映中晚唐僧俗,已逐漸擺脫小乘戒律僧人不可歌詠的束縛。其中又以皎然、貫休、齊己爲大家,叁人的詩作多達1920首,居全唐僧作百分之七十。皎然本身也由一開始認爲詩歌如小乘佛教所言會妨礙修道禅定,到調整心境,認爲詩歌不會妨道,因而開始積極投入詩歌的創作。因此,以唐代詩僧之詩爲觀察起點,正足以看出“不立文字”與“不離文字”是如何在同一禅師身上得到統一,有唐一代,這批詩僧是如何使禅與詩結下不解之緣。
本文純以唐代僧人的詩作作爲觀察素材,探討唐代詩僧們如何依違于不立文字與詩歌吟詠之間,如何在小乘佛教律法與大乘空義之間擺蕩,藉以推測出此一現象對詩論的發展與北宋“文字禅”的形成,所産生的影響。如果從禅宗史來看,禅之不立文字,其“文字”至少有經典、名相、語言文字、世智外典與詩文創作等不同意涵,本文同時也兼爲觀察佛典與僧詩中此“文字”之指涉。
二、佛經中的文--T-觀
禅重視的是能所俱泯的體驗,打破日常性的二元對立;而語言文字是二元世界下的産物,學術界從1953年胡適與鈴木大拙在《東西哲學》中的論戰,已經開展此一道與語言,非邏輯與邏輯之爭。足見二元性思惟走向概念建構與邏輯表述,確實與“直指本心”有很大的背離。然而,縱覽曆代佛經中的文字觀,可以了解佛經傳人中國後,經過醞釀,逐漸融合成中國式的佛教,其無相實相的根本思想,也由原本的不立文字到不離文字的轉變。從經典傳譯的過程中,我們可以發現,初期不管是古印度傳統佛法典籍或從達摩到六祖間的禅宗文獻,均認爲文字、語言是體現道的障礙。
1.般若離文字相,文字爲魔事
《雜阿含經》卷四十七中記載佛陀對比丘的叮咛:
當來比丘不修身、不修戒、不修心、不修慧,聞如來所說修多羅,甚深、明照、空相
應、隨順緣起法,彼不頓受持,不至到受,聞彼說者不歡喜崇習;而于世間衆雜異論、文
辭绮飾、世俗雜句,專心頂受,聞彼說者歡喜崇習,不得出離饒益。
《雜阿含經》爲古代印度的傳統佛典,佛陀在其中表明了佛家一慣的文字觀,認爲追求文字易陷入文辭绮飾的迷障,不如專心領略佛法的真谛。《百喻經》卷四也認爲佛法如苦藥,應絕棄文字戲笑的表層,雲:
此論我所造,和合喜笑語,多損正實說,觀義應不應。如似苦毒藥,和合于石蜜,
藥爲破壞病,此論亦如是。……如阿伽陀藥,樹葉而裹之,取藥塗毒竟,樹葉還棄
之。
《仁王護國般若波羅蜜多》卷上也說:
波斯匿王白佛言:十方諸佛一切菩薩,雲何不離文字而行實相
佛言:大王,文字
者,謂契經、應頌、記別、諷誦、自說、緣起、譬喻、本事、本生、方廣、希有、論議,所有宣
說、音聲、語言、文字、章句,一切皆如無非實相。若取文字者,即非實相。
《仁王護國般若波羅蜜多》指出了文字的多元樣態,如言說、章句、音聲、譬喻、偈頌等等,而這一切皆非道的實相,諸佛菩薩藉文字傳道,然而並不由文字來現道。《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卷五O九更認爲執文字宣說書寫是爲“魔事”:
若住大乘善男子等,書寫般若波羅蜜多甚深經時,作如是念,我以文字書寫般若
波羅蜜多,彼依文字執著般若波羅蜜多,當知是爲菩薩魔事。何以故
于此般若波羅
蜜多甚深經中,一切般若乃至布施波羅蜜多皆無文字,色乃至識亦無文字,廣說乃至
一切相智亦無文字,是故不應執有文字能書般若波羅蜜多。
《大般若波羅蜜多經》中言一切相智亦無文字,執著文字是爲魔事,反而障礙般若的體悟。《佛母出生叁法藏般若波羅蜜多經》卷十二說:
般若波羅蜜多非文字可得,所有文字但爲顯示此法門故,而般若波羅蜜多離文字
相,畢竟于文字中求不可得。若有人作是言:我書文字即是書寫般若波羅蜜多。須菩
提,此因緣者,應當覺知是爲魔事。
傳統經教鹹認爲般若波羅蜜多是不可書寫,單靠文字是不能完全體現實相的,而且強調一落人文字反而離開道的本質,因而千萬不可從文字中求道,若執著于文字,則是魔事。般若學本來就主張萬法虛妄,世界虛空,“譬如鳥飛虛空無有迹,菩薩句義無所有亦如是”(《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句義品》)如此的般若觀更是禅宗之基礎。禅宗典籍中有關破名相,破執著,“涅架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等觀點更是不計其數。達摩祖師所側重的《楞伽經》卷二說:
第一義者,聖智自覺所得,非言說妄想覺境界。是故言說妄想,不顯示第一義。
言說者,生滅動搖,展轉因緣起。若展轉因緣起者,彼不顯示第一義。二祖惠可也有一段譬喻:
聖道幽通,言诠之所不逮;法身空寂,見聞之所不及。即文字語言,徒勞施設也。
……故學人依文字語言爲道者,如風中燈,不能破暗,焰焰謝滅。叁祖僧璨《信心銘》說:
信心不二,不二信心,言語道斷,非去來今。四祖道信曾言:
學用心者,要須心路明淨,悟解法相,了了分明,然後乃當爲人師耳。複內外相
稱,理行不相違,決須斷絕文字語言。唐法海和尚《六祖大師緣記外記》也說:
達磨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盧祖六葉正傳。又安用是文字哉。余日:此
經非文字也,達磨單傳直指之指也。
傳統佛教的文字觀主要認爲過于拘泥文字語言,容易落人文字語言的迷障,因而反對文字。然而大小乘經典,叁藏十二部,文字何其繁浩!禅宗祖師早已意識到文字的局限性,因此從達摩到弘忍一直是禅燈默照,不出文記。慧能更是出以頓法,不落文字。學者認爲,禅宗所修的禅是祖師禅,在一切經教以外,別樹一幟,更是不藉文字以顯說一切教法,與其他各宗教法迥然不同,因此獨稱“宗下”。然而從達摩到慧能也一直未曾離開經典文字,主要因爲經典是佛與祖師“自性動用,共人言語”者。
2.不離文字,文字與道不二
在大乘佛典中也有不少借文字言說爲方便法門的主張,如《大方廣佛華嚴經》卷叁七:
佛子,此菩薩摩诃薩爲利益衆生故,世間技藝靡不該習。所謂文字算數,圖書印
玺,地水火風,種種諸論,鹹所通達。又善方藥,療治諸病,顛狂幹消,鬼魅蠱毒,悉能
除斷。文筆贊詠,歌舞伎樂,戲笑談說,悉善其事。又卷五二:
佛子,諸佛菩提,一切文字所不能宣,一切音聲所不能及,一切言語所不能說。但
隨所應,方便開示。……知一切法,涅架性故。一切文字,一切言語,而轉*輪。如來
音聲,無處不至故。……佛子,譬如一切文字語言,盡未來劫,說不可盡。佛轉*輪,
亦複如是。一切文字,安立顯示,無有休息,無有窮盡。佛子,如來*輪,悉入一切語
言文字,而無所住。
《華嚴經》認爲法不離文字語言,佛法藉由音聲、文字來傳達書寫一切法,藉由一音或一切音來了解一切法。固然一切文字一切音聲無法傳達所有的佛法,然而爲了方便開示,仍然藉由一切文字一切音聲來傳達。菩薩爲了利益衆生所以應善加學習世間技藝,包括文筆贊詠、歌舞伎樂、戲笑談說,以诠釋佛法,爲衆生開出一條方便法門。《究竟大悲經》卷叁雲:
佛告水行天子樹音天子日:一切言教心相是本,一切文字身相是體。身相爲實。
尋教會理者,窮其心生住滅,名爲尋教會理。文字即解脫用者。諸根真照圓寂,寂照
照寂,同塵無染,名爲文字即解脫用。
《究竟大悲經》將文字視爲道,認爲文字是解脫用,雖然心是根本,但文字亦是實體,所以文字即可等同于參道的方式之一。《金剛經纂要刊定記》卷一雲:
般若即慧也,爲顯此法故,遺言成教。教即文字。般若即觀照、實相二般若也。
今約佛論故,通法教俱名般若也。
《金剛經》般若智,因佛陀遺言而成宗教,佛之遺教即文字,佛論即法,通“法”“教”文字俱名般若。
除了經典本有的主張外,自從《維摩诘所說經》在中土廣受知識份子喜愛後,一股文字與道“不二”的風潮已悄然在文人間展開。《維摩诘經·觀衆生品》說:“文字性離無有文字,是則解脫。”又說:“言說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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