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詩僧齊己的詩禅世界
蕭麗華臺灣大學中文系
一、詩僧的形成
詩僧是詩禅合轍的文化側影。中國文化自佛經傳譯入中土後,文學、思想、社會、習俗都有進一步融合佛教的痕迹,在詩歌方面漸而形成以禅入詩,以禅喻詩的現象,在佛教僧徒方面,也融合著內學、外學,禅僧多以詩示道,以詩頌古,(注 1) 這是詩禅交彙光芒所形成的文化現象。 詩僧産生的時間約起于東晉。柳宗元〈送文暢上人登五臺遂遊河溯序〉雲:“昔之桑門上首,好與賢士大夫遊,晉宋以來,有道林、道安、休上人,其所與遊,則謝安石、王逸少、習鑿齒、謝靈運、鮑照之徒,皆時之選。” (注 2) 柳宗元雖未名之“詩僧”,但所列“桑門上首”諸人,今都有詩傳世,(注 3) 這些釋氏詩作, 後人稱爲“僧詠”或稱“衲子詩”,(注 4) 在詩歌與禅學發展史上有突出的成就。 這種能詩的禅子,我們也稱爲“詩僧”,“詩僧”一詞或以爲沾惹譏評之意而成爲貶詞,但以之作爲衲子能詩的身份特稱,倒不一定語涉貶責,因此本文仍沿用詩僧一語。據近人覃召文所考,東晉時期由于時尚叁玄,促進僧侶與文士的交往,造就詩僧形成的溫床,康僧淵、支道林、慧遠等成爲中國第一代詩僧,此後詩僧俊彥輩出,《世說新語》、《詩品》中亦多有稱述。晉宋詩僧詩作多偈頌,作品數量寡少,且乏詩味,這種現象到唐代才改觀。王梵志是隋末唐初開始大量爲詩的僧人,作品多達叁百余首,此後寒山有六百首、拾得有五十余首,詩僧作品量雖增多,但詩語俚俗诙諧,仍難登大雅之堂。詩僧在詩質與詩量方面都能有跻身士林,齊致風騷的成就者,要到中晚唐時期,特別是以皎然、貫休、齊己叁人爲代表的僧俗唱酬集團,“詩僧”一詞至此才正式誕生。
“詩僧”一詞應代表僧徒在詩歌藝術上的自覺,詩于僧人不僅僅是修佛余事或渡衆方便而已,覃召文認爲:“在中晚唐之前,僧侶固然也作詩,但大多把作詩看做明佛證禅的手段,並不把詩歌看成藝術,而比較起來,中晚唐詩僧往往有著迷戀藝術的創作動機。”這點看法深深值得肯定,因爲中晚唐詩僧專意爲詩,認真尋索詩禅二者的矛盾、依存與主次關系,最後不僅不舍詩事,更以詩禅合轍的方式從事創作並歸納融會禅法于詩歌理論,這些在本文以下對齊己的討論中可以看出一斑。
由于詩僧的自覺,帶來詩僧創作的高度繁榮,《全唐詩》錄詩僧凡一一五人,僧詩凡二八00首,多數均成于中晚唐。成就最高者屬皎然、貫休、齊己叁人,詩共一九二0首,後人遂有《唐叁高僧詩集》之編纂,齊己詩凡八百余首,占合集的叁分之一強,在意象與詩格上都有極精萃的成就,足爲中晚唐詩僧觀察的重點。
二、齊己與其白蓮意象
齊己俗姓胡名得生,漳州益陽人,生年不詳,但據考證應生于會昌、大中之際,較貫休少十余歲,去皎然寂滅六十余年,宋《高僧傳》載齊己幼年入大沩山同慶寺出家,師仰山大師慧寂,今《白蓮集》有〈留題仰山大師塔院〉之作,爲南宗沩仰傳系。後曆參藥山、鹿門、國、德山諸師,遍遊浙東、江右、衡嶽、匡阜、嵩嶽等地叁十余年, 開平中( 910 ),曾與修睦等高賢同住廬山,會兵災、匪患、饑荒等事,避入金陵,西朝峨眉, 南行荊州,龍德元年( 921 )爲高季興迎入江陵龍興寺充任僧正,成爲荊南宗教領袖。齊己終生致力詩學與詩歌創作,今存《風騷旨格》一卷與《白蓮集》十卷,詩凡八五二首,平生詩作盡粹集于此。
《白蓮集》的編纂可能成于齊己當世,爲其高足西文禅師所編, 《全唐詩》卷 845-851 釋門詩中,僧詩尚顔、棲蟾等都有〈讀齊己上人集〉詩,可證之。《白蓮集》的編纂據筆者歸納,至少代表兩個意義:(一)《白蓮集》可以看出晚唐詩僧之盛及詩集酬酢的風氣大開。(二)《白蓮集》代表著齊己一生從詩禅矛盾到詩禅統一的心路曆程,是釋子以詩爲終生目標,可公諸于世,不必作禅修余事的表征,也代表詩禅融合真正成熟的樣態。我們從詩集名爲“白蓮”、集中多涉禅門論詩及齊己對“白蓮”意象的認同等等,都可以得到進一步證明。
《白蓮集》中多酬贈詩僧之作,與齊己交遊論詩論禅的僧人至少有方幹、益公、修睦、秘上人、貫休、中上人、胤公、尚顔、文秀、興公、微上人、耿處士、無上人、惠空上人、明月山僧、廣濟、梵巒上人、延棲上人、言之、僧達禅師、可准、楚萍上人、幹晝上人、靈跫上人、虛中上人、本上人、西寄、仁用、自牧、康禅師、願公、晝公、白上人、凝密大師、元願上人、貫微上人、谷山長老、南雅上人、仁公、實仁上人、嶽麓禅師、體休上人、光上人等四十余人,禅友”“道友”“吟僧”“小師”“匡阜諸公”等,則不知幾許。這些僧人中,爲全唐詩著錄,確知爲詩僧,有詩傳世者,有文益、文秀、無可、貫修、尚顔、虛中、修睦、方幹等,其他未爲《全唐詩》收錄,在白蓮集中確知其人當世已有詩作者如〈酬西川梵巒上人卷〉、〈覽西川延西上人卷〉、〈謝西川可准上人遠寄詩集〉、〈謝元願上人遠寄檀溪集〉、〈謝貫微上人寄遠古風今體四軸〉〈酬西蜀廣濟大師見寄〉等,諸詩可以看出諸僧們彼此或寄詩集或書詩卷相贈,也應屬詩僧之列。我們可知齊己活動的晚唐時期,詩僧以詩贈酬于僧俗之間的風氣之盛。
《白蓮集》寓名“白蓮”與齊己對詩禅世界的認同有關,從全集詩作中也有明顯的痕迹可以看出,“白蓮”一語關涉東晉慧遠大師在廬山東林寺始倡的白蓮社,也關涉到中唐白居易詩禅合一的白芙蕖意象,更直接關涉到《法華經》的蓮花象喻。
齊己曾在廬山東林寺與修睦等僧同修,〈送東林寺睦公往吳國〉詩雲:
八月江行好,風帆日夜飄。煙霞經北固,禾黍過南朝。
社客無宗炳,詩家有鮑照。莫因賢相請,不返舊山椒。
(卷一)
此詩與修睦話別,除了寫到時值八月,修睦往南的風帆、煙霞外,颔聯特別提出“社客”“詩家”,俨然有南朝香社僧俗論詩談禅的一番憧憬,顯示齊己對慧遠結香社以來,僧人與文士詩禅生活之追懷,這正可以看出齊己與修睦往來的重心正在詩、禅兩事。齊己另有〈別東林後回寄修睦〉、〈題東林白蓮〉、〈東林作寄金陵知己〉(以上均見卷二)〈題東林十八賢真堂〉、〈寄懷東林寺匡白監寺〉(卷七)等作,可以看出齊己心中這種詩禅生活的理想正是以白蓮花托寓而出。〈題東林白蓮〉雲:
大士生兜率,空池滿白蓮。秋風明月下,齋日影堂前。
色後群芳坼,香殊百合燃,誰知不染性,一片好心田。
(卷二)
此詩應是東林寺即景,可以想見晚唐時,東林當有一片無染的白蓮池是齊己心中空性所寄的意象。後來〈題東林十八賢真堂〉詩曾雲:
白藕花前舊影堂,劉雷風骨畫龍章。共輕天子諸侯貴,
同愛吾師一法長。陶令醉多招不得,謝公心亂入無方,
何人到此思高躅,岚點苔痕滿粉牆。(卷七)
這首詩中齊己以白蓮花起興,充滿詩禅世界可以輕天子傲諸侯的怡悅自得,追憶當年慧遠曾招陶拒謝的流風逸事,此詩末尾有自注小字雲:“謝靈運欲入社,遠大師以其心亂不納”,由此我們可以探知齊己心中的白蓮淨土。齊己自從東林修心之後,終生緬想慧遠東林香社的生活,到晚年荊渚間〈感懷寄僧達禅弟〉仍不斷提起“十五年前會虎溪,白蓮齋後便來西。”(卷七)可見廬山“白蓮社”在他心中的意義。
“白蓮”的意象和白居易也有很大的關系。齊己在〈賀行軍太傅得白氏東林集〉雲:
樂天歌詠有遺編,留在東林伴白蓮,百氏典墳隨喪亂,
一家風雅獨完全。常聞荊渚通侯論,果遂吳都使者傳。
仰賀斯文歸朗鑒,永賀聲政入黃弦。(卷七)此詩雖有應酬語,但對白樂天詩歌因東林禅寺而得以“完全”,顯然有一番欣羨,可見齊己心中對詩與禅的重視。從其〈寄懷東林寺匡白監寺〉雲:“閑搜好句題紅葉,靜斂霜眉對白蓮”,又雲:“修心若似伊耶舍,傳記須添十九賢。”(卷七)廬山東林寺有“十八賢堂”,齊己此詩明示自己對詩對禅的努力,在閑搜好句,靜斂霜眉的“修心”後,他心中應也希望如白居易般,斯文得傳,爲東林寺更添一賢吧!另一首〈謝西川可准上人遠寄詩集〉雲:
匡社經行外,沃洲禅宴余。吾師還繼此,後輩複何如。
江上傳風雅,靜中時卷舒,堪隨樂天集,共伴白芙渠。
(卷六)
齊己得可准詩集,對可准詩傳風雅,禅宴入靜,以白樂天共
白芙渠推譽之,可見齊己“白蓮”意象與白樂天詩集因禅而
傳後世的意義關系菲淺。
“白蓮”意象取景東林寺,結合著白蓮社慧遠遺風與白居易詩集傳世的意義,但最深的內蘊卻直接關連到《法華經》的蓮花象喻。齊己詩中多次提到《法華經》,他曾刺血寫經,〈送楚雲上人往南嶽刺血法華經〉雲:
剝皮刺血誠何苦,欲寫靈山九會文。
十指瀝幹終七軸,後來求法更無君。(卷九)
詩中看出齊己常向楚雲上人求法,楚雲欲往南嶽,齊己此時唯有血書法華表達至誠,最後完成的共七軸,不盡表示他對楚雲的敬重,也顯現出齊己對法華經的喜愛。另一首〈贈持法華經僧〉雲:
衆人有口不說是即說非,吾師有口何所爲,蓮經七軸六
萬九千字,日日夜夜終複始,乍吟乍諷何悠揚,念
經功德緣舌根,可算金剛堅,他時劫火洞燃後,神光璨
璨如紅蓮。(卷十)
此詩論持經功德緣舌根,並取蓮花意象稱頌之。另兩首〈贈念法華經僧〉、〈贈念法華經〉也都取蓮花意象雲:“但恐蓮花七朵一時折,朵朵似君心地白”(卷十)“萬境心隨一念平,紅芙蓉折愛河清”(卷十)。《法華經》即《妙法華蓮經》,太虛大師解釋此經以“蓮華”爲喻雲:“華有多種,或狂華無果,可喻外道空修梵行,無所克獲;或一華多果,可喻凡夫供養父母報在梵天;或多華一果,可喻聲聞種種苦行只得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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