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與佛學
高振農
朱熹是我國孔子以後封建社會最大的唯心主義哲學家之一。他吸取和利用了前人的思想成果特別是儒、佛、道叁家的思想資料;創立了一個龐大的唯心主義哲學體系。他自稱得孔孟之道的真傳,以繼承儒家道統爲己任,把自己說成是孔孟儒學的正宗,並打起反佛、道的旗號。可是在他的哲學思想體系中,卻充滿著佛、道的思想。本文僅就他的哲學思想與佛學思想的關系,做一點粗淺的分析。
(一)
朱熹作爲一個儒家思想的繼承者,爲了維護其正統地位,表面上對佛教極力進行排斥。在他的著作和言論中,有許多批判和非議佛教的地方。
首先,他把從印度傳來的佛教經典,說成是“所言甚鄙俚”,沒有什麼可取之處。只有中國文人後來添加進去的東西,才是“精妙”的,有哲學意義的。在朱熹看來,一些佛經,如“《四十二章》、《遺教》、《法華》、《金剛》、《光明》之類,其所言者,不過清虛緣業之論,神通變現之術而已”。而“凡彼言之精者,皆竊取壯列之說以爲之。”〖ZW(〗《朱文公文集》。《別集八
釋氏論下》。〖ZW)〗這種說法顯然是片面的,但也反映出一些事實。因爲印度佛學思想的傳來,一方面促進了中國古代思想的發展,另一方面,在其自身發展過程中,也確實吸收了不少中國固有的思想,其中既有楊朱、墨翟的思想,也有列子、老莊的思想。因爲佛教的初傳,一開始是翻譯佛經。在翻譯過程中,由于文字不同,語言隔閡,會出現一些困難。翻譯家們常常不得不借用一些大體相當的中國固有的文字和語言,來進行翻譯。而文字的表達又往往要受思想方法的影響。由于中國人和印度人的思想方法不盡相同,所以佛學學說在傳播中會發生種種變化,從而夾入了一些中國人的思想。朱熹對于這一點是有所了解的。他常說:“蓋佛之所生,去中國絕遠,其書來者,文字音讀,皆累數譯而後通。”而且“佛書本皆胡(西域)言,譯而通之,則或以數字爲中國之一字,或以一字而爲中國之數字。而今其所謂偈者,句齊字偶,了無馀欠。至于所謂二十八祖傳法之所爲書,則又頗協中國音韻,或用唐詩聲律。”〖ZW(〗《朱文公文集》。《別集八
釋氏論下》。〖ZW)〗這就是說,佛經翻譯,因按照中國語言格式,必然會把中國固有的思想吸收進去,從而不能完全符合印度的原意。正是由于這種情況,朱熹才認爲佛學中一些“精妙”的地方,全是中國文人後來添加進去的部分。其實,佛教傳來中國後,在長期發展過程中,逐漸和中國原有思想互相融臺、互相影響,除了上述原因外,還因爲在印度佛學思想中,有一部分思想本來就與中國傳統思想相類似。如般若學的基本原理“性空”,就與道家“無”的概念相通;般若講“無相”、“無生”,也和道家講“無名”、“無爲”的意思差不多。因此,當時的一些佛教翻譯家,在傳譯佛典的過程中,很自然地會用中國傳統思想去解釋佛教義理,從而吸收了更多的中國傳統思想。這一切,只是說明佛學思想在中國有所發展、有所變化,而不能籠統地說所有“精妙”之處,都是竊取莊、列之說。
朱熹所以把印度的佛經看做是“鄙俚”之言,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長期以來,一般人都把《四十二章經》作爲佛教最初傳來的譯籍,而以此經的內容當作印度佛學的思想。此經的內容確實非常淩亂,而且漏洞百出,使人感到迷離莫辨。朱熹可能受到這種影響,所以才說:“釋氏書其初只有《四十二章經》,所言甚鄙俚〖ZW(〗《朱子語類》卷一二六。〖ZW)〗。”對于這部經,曆來看法不一。近人經過研究考證,認爲它不是最初傳來的經,也不是直接的譯本,而是東晉時有人從《法句經》中抄出,加以潤色而成〖ZW(〗《朱子語類》卷五二。〖ZW)〗。日本學者廉田茂雄在他近著《中國佛教史》中,則推定此經成書年代是在東晉以後的齊末梁初之頃約公元五百年前後。所以不能單憑這部經來推論佛教經典的優劣。朱熹把一部僞書當作印度傳來的佛經,就難免有失誤。
其次,朱熹批評佛教,並不是無的放矢,而是有感而發,有其一定的目的。他把批評的重點放在與中國儒家思想有沖突的地方,目的還是爲了維護儒家思想的正統地位。他認爲佛學思想最大的錯誤是對現實生活消極,不接受儒家的倫理道德觀點,有違于封建的“叁綱五常”。他說:“佛老之學,不待深辨而明,只是廢叁綱五常,這一事已是極大罪名,其他更不消說。”〖ZW(〗《朱文公文集》。《別集八
釋氏論下》。〖ZW)〗他批評佛教 一方面廢除人倫關系,一方面又建立自己的僧團組織,保存著師徒關系,所謂“佛老雖是滅人倫,自是逃不得。如無父子,卻拜其師,以其弟子爲子,長者爲師兄,少者爲師弟”〖ZW(〗同上。〖ZW)〗。他還諷刺說:“佛氏本無父母,卻說父母經”,認爲這“皆是遁辭。”⑦
佛教在哲理方面談“空”說“虛”,否認“天理”的存在和作用,這和朱熹哲學中所講的“存天理”思想有所抵觸,由此引起朱熹的反對。他說:“釋氏虛,吾儒實,釋氏二,吾儒一,釋氏以事理爲不緊要而不理會。”又說:“吾以心與理爲一,彼以心與理爲二,亦非固欲如此,乃是見處不同。彼見得心空而無理,此見得心雖空而萬理鹹備也。”〖ZW(〗《朱子語類》卷一二六。〖ZW)〗他對禅宗的批評更爲激烈,重點放在義理方面。因爲禅宗懷疑傳統,反對權威,不要經典,“诃佛罵祖”,竟然連自己的老祖宗——佛也不要了,簡直是“滅盡”了“義理”。所以朱熹說:“莊老絕滅義理未盡,至佛則人倫滅盡,至禅則義理滅盡。”他的結論是“禅學最害道”,“禅最爲害之深者”〖ZW(〗同上。〖ZW)〗。對于禅宗“立地成佛”的“頓悟”修行方法,他也極力排斥,認爲這“正如小樹來噴一口水,便要他立地幹雲蔽日,豈有是理”〖ZW(〗《朱文公文集》卷四叁,《答李伯谏》。〖ZW)〗。但這只是表面上的批評,其實他的“一旦豁然貫通”理論和禅宗的“頓悟成佛”說是息息相通的。
朱熹的哲學思想,信奉的是“叁綱五常”,修養目標是“存天理、滅人欲”,佛教無視“叁綱五常”,不僅要人們去“人欲”,連“天理”也要否定,由此引起朱熹的反對,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爲在佛教理論中,雖然也吸收了不少儒家有關倫理道德的思想,但從總體上看,儒佛兩家在“叁綱五常”的倫理道德方面,是長期以來爭論的焦點之一。朱熹站在儒家思想一邊,從這一點上批評佛教,是很自然的事。
(二)
朱熹在排斥佛教方面,看來是取得了成功,完成了前人排佛數百年來未竟之業。但是,這僅僅是一種表面的假象。實際上,他不僅沒有排斥掉佛教,而且在建立他的唯心主義儒家哲學體系時,吸收了佛學思想中一些重要內容。這一點,清代學者顔元早已看出來,曾指出朱熹是“其NFD64佛老,皆所自犯不覺。如半日靜坐,觀喜怒哀樂未發氣象是也。好議人非,而不自反如此”〖ZW(〗顔元:《存學編》。〖ZW)〗。所以,朱熹雖也批評過佛教教義中某些不足之處,但總的說來他對佛教及其教義還是推崇的。他曾稱贊“佛家于心地上煞下工夫”〖ZW(〗《朱子語類》卷一二五。〖ZW)〗,認爲“佛家說心處盡有好處”〖ZW(〗《朱子語類》卷五。〖ZW)〗。他承認“佛書中說六根、六塵、六識、四大、十二緣生之類,皆極精巧”〖ZW(〗《朱子語類》卷一二六。〖ZW)〗。他還認爲佛學中的“空寂之說”使“賢者好之”;“玄妙之說”使“智者悅之”;“生死輪回之說”使天下人“匍匐而歸之”;“所以張皇輝赫震耀千古”〖ZW(〗《朱文公文集》卷七。〖ZW)〗。即使是佛教的修行實踐,他也在某些方面加以肯定:“僧家尊宿,得道便入深山中,草衣木食,養數十年。及其出來是甚次第。自然光明俊偉,世上人所以只得叉手看他。”〖ZW(〗《朱子語類》卷一二六。〖ZW)〗他還稱賞“佛氏勇猛精進、清淨堅固之說,猶足以使人淡泊有守,不爲外物所移”〖ZW(〗《朱子語類》卷一叁二。〖ZW)〗。
朱熹對佛學思想的重視,還不在于他口頭上的稱賞,而在于他善于吸收佛學思想中許多重要內容,以充實他的哲學思想體系。朱熹利用和吸收佛學思想資料,其形式是多種多樣的。有時表面上批評,骨子裏吸取;有時用儒家的語言,偷運佛家的思想;有時則幹脆照搬佛家的用語和思想。這裏僅按其哲學體系中有關世界觀、認識論、人性論等方面分別加以分析。
(1)關于世界觀方面:
朱熹學說的最基本範疇和理論中心是“理”和“太極”。關于“理”,固然是繼承了二程(程颢、程頤)的學說,“太極”一詞也來源于周敦頤的“太極圖說”。但朱熹在進一步發揮這些理論時,卻吸取了佛學的思想。對“理”和宇宙萬物的關系,朱熹說得十分明確:“未有天地之先,畢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無此理,便亦無天地,無人無物、無該載了”。〖ZW(〗《朱子語類》卷一。〖ZW)〗這裏把“理”說成是先天地而生的,是宇宙萬物的本體,是超自然、超時空的東西。他還把我國古代哲學家作爲世界本原的“氣”也看成是由“理”派生出來的。他說“以本體言之,則有是理,然後有是氣”。〖ZW(〗《孟子或問》卷叁。〖ZW)〗又說:“既有此理,便有此氣;既有此氣,便分陰陽,以此生許多物事,惟其理有許多,故物亦有許多。”〖ZW(〗《朱子語類》卷一五。〖ZW)〗這是說,有理才有氣,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是由“理”所生。關于“太極”,朱熹說:“總天地萬物之理,便是太極。”又說:“聖人謂之太極者,所以指夫天地萬物之根也。”〖ZW(〗同上。〖ZW)〗可見“太極”就是“理”的全體,就是天地萬物的根本。不僅如此,這個“太極”又是無所不在、無所不包的…
《朱熹與佛學》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