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與科學(王季同)
——答黃賓先生底佛教與科學一文——
民國二十叁年冬季中山文化教育館出版的季刊一卷二期登載黃賓先生底佛教與科學一文,批評我爲周叔迦先生底唯識研究寫的序文。因爲我未訂閱本刊,所以今春方才經友人將黃先生此文檢示;又因爲我正忙著寫一篇馬克斯主義批判,所以未能當時就來答複黃先生。新近馬克斯主義批判脫稿了,現在接著寫這一篇。
黃先生開頭說:「民國十二年,曾因張君勵先生在北平清華大學底一篇演講——人生觀,引起了一個很大的論戰——所謂玄學和科學論論戰。那是『五四』運動開展必然的結果。可是和『五四』運動沒有徹底地展開一樣,那個論戰,雖打了好幾個月筆墨官司,但終于沒有得到徹底的解決。」讀了黃先生這一段文字,又引起了我底弘揚佛化的熱心了。我認爲東西洋的文學家和社會科學家直到如今還未曾發見辯論底方法。以至于有許多爭執不能「得到徹底的解決」,而讓數千年前的印度人專美于古今東西。這是學術界很不幸的事。否則,玄學和科學底勝負不敢知。總之,決定可以「得到」一個「徹底的解決」無疑。唐朝玄奘大師周遊西域,學滿將還。戒日王爲設十八日無遮大會,廣召五天竺國大小乘儈叁千余人,婆羅門及尼幹外道二千余人,那爛陀寺千余儈,而爲對敵。師立一比量,書在金牌,經十八日無有一人敢破斥者。我們現在看了奘師比量底精密,可見印度底佛教,空前絕後,不是偶然的。
爲得免蹈玄學和科學底論戰底覆轍起見,我們現在有把爭點分析,找出它底最單純的因子底必要。黃先生對于我寫的唯識研究序匠批評是完全錯誤的,卻是他底錯誤含著二個主要的最單純的因子。我底答複就要集中在這二個因子上。
第一個因子是黃先生把禿頭的辯證法和辯證法的觀念論或唯物論,或至少和觀念論的或唯物論的辯證法混視了。他說我對于「『辯證法的世界觀』並沒有明晰扼要的敘述,只籠統地說了這麼一句:『黑格爾和馬克斯以爲一切的一切都是流動的,不是靜止的。』這句話只表現著黑格爾和馬克斯底世界觀底共同貼,沒有表現他們各人底別異點。……」卻是我本說佛教是辯證法;並不說佛教是辯證法的觀念論或辯證法的唯物論等等。我要「表現他們各人底別異點」做什麼
黑格爾和馬克斯底世界觀底別異點,說穿了本不過一方應用辯證法創立了他底觀念論的體系,又一方應用它創立了他底唯物論的體系。辯證法還是一樣的辯證法。譬如一方用鋼做炮彈,又一方用鋼做甲,雖然互相敵對,而鋼還是一樣的鋼。馬克斯主義者只是矜奇立異,所以倒過來說他們底辯證法是唯物論的辯證法,而稱黑格爾底爲觀念論的辯證法。現在即使退一步,假定辯證法確有觀念論的和唯物論的底「別異點」。亦不過如人有黃種和白種底「別異點」。雖然不能說黑人是黃種,也不能說黑人是白種,卻不能不許人說黑人是人。此亦如是,雖然佛法不是觀念論的,也不是唯物論的,卻不能不許人說佛法是辯證法。黃先生自己在下文也說了:「本來,辯證法的思想,是很早就有的。……」何以在這裏,黑格爾和馬克斯就向黃先生取得了辯證法底專賣特許呢
黃先生又批評我說:「生生異滅」四相「和馬克斯主義者蒲列哈諾夫所說:『辯證法是在發生、發展、消滅上觀察現象底方法』符合。」他說:「這種符合只是表面上的『符合』。因爲蒲列哈諾夫底說話,是站在唯物論的立場說的。……」這仍是含著第一個因子的錯誤。蒲列哈諾夫並不說:「唯物論的辯證法,或辯證法的唯物論,是在發生、發展、消滅上觀察現象底方法。」也不說:「辯證法是在發生、發展、消滅上觀察物質的現象底方法。」他只說:「辯證法是在發生、發展、消滅上觀察現象底方法。」那麼,我不知我底話何以要受批評
倘使黃先生認爲只許站在唯物論的立場這樣說,不許站在非唯物谕的立場同樣說;那麼,我又不知唯物論者何以能有這樣的特權。
第二個因子是黃先生對于辯證法底沒理解。玄學的學者們意識上常不冤有「無運動的物質」、「無物質的運動」這些觀念。這些都是佛法所說「邊見」。(見唯識研究序,六頁,又唯識研究二八頁)馬克斯卻說:「沒有無運動的物質,無物質的運動。」這是他理解辯證法底一點。然而他不知同樣也沒有無物質的精神,無精神的物質。這是他底辯證法地不徹底的一點。當知觀念論乃是玄學的學者們意識上無物質的精神底觀念;唯物論乃是他們意識上無精神的物質底觀念;二元論乃是他們意識上兼而有之的二種觀念。這些都和無運動的物質無物質的運動一樣是邊見,也就不是辯證法。所以我說:「辯證法便不唯物論,唯物論便不辯證法。」
因爲黃先生對于辯證法沒理解;所以他還說:「唯物論和觀念論是哲學底二大營壘,其它的哲學,無論它什(麼)樣地裝扮著,終歸是偏屬于二大營壘底一方;佛教哲學自然不是例外。」又說:「他(指我)說『綜合物質和精神』,說『質和能』,說『宇宙或自然界』,說『我們底身體』,好像是在說佛教承認有離開意識的客觀世界,佛教是心物二元論似的。」我現在爲祛除黃先生底文學的成見,使他理解辯證法起見,直截痛快地答複黃先生:佛法不是唯物論,也不是觀念論或心物二元論。這些哲學,以及黃先生底意見——哲學終歸是偏屬于二大營壘底一方,綜合物質和精神等是心物二元論——都是玄學的成見。假使佛法是唯物論、觀念論,或心物二元論;那麼,佛法也還是旁見、玄學,如何是徹底的辯證法呢?因爲像馬克斯說:沒有無運動的物質,無物質的運動」一樣;佛法底世界觀是:「沒有無物質的精神,無精神的物質」;所以佛法是徹底的辯證法。它說物質是阿賴耶識底相分,精神底總和——我——是阿賴耶識底見分。至于阿缜耶識底本身,既不是無物質的精神,也不是無精神的物質。非但阿賴耶識如是;前五識也個個如是。眼識底相分就是網膜上底倒影,是物質。眼識底見分,就是視覺,是精神。而眼識底本身,也同阿賴耶識,既不是無物質的精神,也不是無精神的物質。余類推。這是徹底地辯證法的世界觀。這種世界觀不無視物質;所以不是觀念論。也不無視精神;所以也不是唯物論。又不一方無視物質,把精神看做無物質的抽象的精神;一方無視精神,把物質看做無精神的抽象的物質恰恰和馬克斯不把物質看做無運動的物質,運動看做無物質的運動一樣;所以又不是心物二元論。它是,綜合物質和精神的徹底地辯證法的世界觀底體系。黃先生對于這種世界觀底體系沒理解,甚至不信佛法是一個辯證的體系;只因爲他對于沒有無物質底精神、無精神底物質底徹底的辯證法沒理解。
除了這二個主要的錯誤的因子之外,其余的錯誤是指不勝屈。次要的如黃先生硬指我對于生住異減和阿賴耶識等底解釋不能表現佛法底真意。我底解釋完全根據成唯識谕。成唯識論是唯識宗十支論之一;是中國唯識宗開山祖師唐朝玄奘和尚所譯著。假使我匠解釋,果如黃先生所說,有和周叔迦、缪鳳林二先生不同底話;那也只是二位先生解釋錯了。然而爲免蹈玄學和科學底論戰底覆轍起見;我不願在前述的二個主要的最單純的因子「沒有得到徹底的解決」以前,再提出別的問題,使論戰愈益糾紛化。所以這一個問題,以及余外的許多問題,一概暫不提出。
我自信絕不是一個迷信的人;也不是一個有意歪曲事實欺騙人的人。卻是,我研究了佛法,理解了佛法,深信佛法是世界唯一的救星;所以學著菩薩底榜樣,發宏發度生底願。我又認爲弘法度生的最大的阻力,是新知識界先入爲主的成見;所以特別發願專對他們說法。無奈大多數的新知識分子聽到一句佛法,就同過頭去,再也不肯向下文細聽;這種人,照佛法說起來,真是業障深到萬分,佛也救不得了。現在黃先生「覺得對于佛教有正確地給與批判底必要」,而且「並不反對受過科學教育的人們,用正確的科學方法來研究佛教批判佛教。」他並且讀過周叔迦先生底唯識研究,缪鳳林先生底唯識今釋;足見他准是備著實行他底意見。這是我們佛弟子所十二分歡迎的。本來西洋科學底發達是西哲培根等領導著叁個半世紀以來的學者,把一切知識重新估價底結果。我認爲西洋科學底缺點,是它未曾從人類知識源頭上重新估價起。而佛法底偉大也就在它底已經把這源頭重新估價了。所以在我們佛弟子是確信佛法絕不再有「批判」底余地,絕不再有「批判」底可能了。卻是對于佛法未有深刻研究的黃先生,抱著科學家的一切知識重新估價底態度,有志來「批判佛教」;那亦怪他不得。所以我很希望黃先生來「對于佛教」「正確地給與批判」,「用正確的科學方法來研究佛教批判佛教」。然而我還要忠告黃先生,「批判佛教」由得黃先生「批判」;且黃先生不可不緊抱著把一切知識重新估價底態度而批判,卻不可預存著佛法絕不是「一個辯證法體系」,「科學和宗教是冰炭不相容」,甚至數千年前人所建立的佛法絕不能及「社會底生産發展」「哲學和自然科學發展到一定的階段」底近代的馬克斯所建立的體系等種種成見。不然,我敢斷言,黃先生絕不能理解佛法。
複次,黃先生若要略知佛法的大意,那麼近人寫了的解釋佛法的著書是汗牛充棟,如黃先生讀過的唯識研究、唯識今釋等,都未嘗不是「研究佛法」的階梯。然而黃先生若要「批判佛法」,那麼我並不是有意拿佶屈聱的古書來作難黃先生,因爲佛法是極不容易理解的徹底的辯證法,如多數學者雖讀了馬克斯底著書「對于他底辯證法沒有理解」一樣,多數佛弟子不一定對于佛法充分地理解;所以,我要奉勸黃先生,非把佛說的經和諸大菩薩造的論,或至少幾位有名的祖師的著述做「批判」底對象不可。那些一通俗的近人的著書是不負這種責任的。
附錄:唯識研究序王季同
我少年時代喜研究數理科學,讀明季利瑪寶、徐光啓到清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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