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粥館——屬于我的年代
猶豫了挺久,還是決定要把這個故事寫出來,這可能是白粥館裏面最特別的一個故事,因爲比較長,我會分幾天連載完成。
屬于我的年代
文:釋戒嗔
第一節
人生就好像無數條縱橫交錯的道路,我們從屬于自己的起點出發,在每一條人生的岔路口抉擇著單選題,找尋著屬于自己的單行道。不會有哪段人生平坦順暢,但那些曾經悲傷的,歡笑的,溫柔的,心碎的曆程,都是屬于我們的年代。
智惠師父年輕時,是一個非常講究家庭出身的年代,那時候成分不好的人被稱做四類分子,簡單來說便是地主、富農、反動派和壞分子四種成分,到了文革的時候,四類分子又做了擴充,原先的四種人再加上右派,變成了黑五類。
其實四類也好,五類也好,對師父來說,區別都不大,因爲都回避不了師父地主子女的身份。
命運很奇怪,無論你是否接受,它都會把許多本不屬于你的東西帶給你,就像這個帶給師父曲折人生的地主子女身份一樣。
建國時對于地主成分的認定,有一個時間界線,時間截至到建國前叁年,也就是說,在一九四六年以前,不管家裏有多麼富貴,都無所謂,只要一九四六年後是窮的,便不會把你的成分劃定爲地主。
師父說:自己的父親好賭,原本以他的敗家的速度,到不了四六年,家裏便可以變成貧下中農了,可惜師父的母親卻沒有政治遠見,常常爲了師父父親賭錢的事情與他爭吵。
最終師父母親帶著師父和師父的哥哥小叁一起離家出走回到了家鄉,還用自己的積蓄和嫁妝購置了一些田産作爲今後生活的投資,便是這些被師父母親基于厚望的土地,最終成了她被定爲地主成分的重要依據。
師父說,在北方地廣人稀的地方,母親買地面積最多只夠劃定成富農,可惜在江南叁十畝田産便足夠成爲地主了,也許這就是命中注定吧。
師父童年印象最深的一天,便是土改工作組來交接財産的日子,那一天師父流了許多汗。
因爲母親聽說要沒收的不只是土地,還有從勞動人民手中剝削來的財物,所以母親早早的便把過冬的衣服穿在師父和小叁的身上。母親的想法很簡單,穿在身上的衣服總不能扒走吧。
對于只有七八歲的師父來說,那天的情形已經很模糊了,能記得的只是自己和小叁在天氣尚熱的初秋時分,穿著棉襖站在牆角邊看著工作組的人來來回回的搬東西,而小叁和自己則在不停的流汗,不停的流汗。
師父每次說到這個情節的時候都會忍不住笑了,其實那天工作組的人並沒有拿走家中的衣物,但是現在想起來母親的想法還是比較策略的,畢竟家裏的東西,那些人都有可能搬走,但是兩個地主家的狗崽子是決計不會要的。
地主成分的劃定,是師父人生裏遇到的第一個轉折,在這之前,家裏雖然算不得大富貴,但是吃穿還是沒有問題的,但自那以後,生活便一落千丈了,土地收歸了國有,就連本來就不算寬敞的居屋也由政府分配了幾間給成分好的同鄉。
師父和哥哥小叁都在鎮裏的小學上學,學費並不貴,但對經濟窘迫的家庭還是很大的負擔,小叁上到小學的最後一個學期的時候,師父母親決定讓師父和小叁退學回家了。
在學校裏,小叁是突出的優等生,對于他的退學,班主任很惋惜,其實班級裏大部分學生都是免除學雜費的,老師也幫小叁和師父申請過,只是最後批准申請的只有貧下中農子弟。
母親告知師父退學消息的時候,特意讓小叁把家裏打掃了一下,母親說,萬一等會弟弟發脾氣在地上打滾,衣服也不會弄的太髒了。
師父說,事實上之前的自己是不太喜歡讀書的,他在學校的成績也屬于很不穩定的那種,有時候考的特別差,讓老師一度以爲要留級了,但到了下一次又突然名列前茅了。僅從退學回家這件事情的本身來說,師父原以爲自己不會太失意。
離開學校那天的情景師父一直記得,師父拎著個小板凳跟在小叁的後面,從校園裏穿過。那個年代學校的設施很不完善,即便連正常的桌椅都沒有配備完整,那個板凳是師父自己帶來的教具,可在那一天,它和師父一樣,都沒有留在校園裏的必要了。
有很多雙眼睛從教室裏望過來,厭棄的眼神並不多,更多是屬于兒童懵懂的茫然,還有同情和憐憫,那一刻,師父不知道怎麼就被那些熟悉與不熟悉的還含著關懷的眼神灼傷了,師父第一次發現自己原來是可憐的,早幾天虧欠著的眼淚便流了下來。
家裏的生計,主要是靠母親在鎮上的刺繡廠接了一些刺繡活來維持,只是母親的身份自然是沒有資格成爲刺繡廠的正式職工,産品都是計件的,做多少支多少工錢。
因爲收入微薄,師父母親在家門口擺了一個小貨攤,小叁和師父不上學後,時間也多了不少,有時候可以幫忙看攤送貨。
師父說,那種不用上學的喜悅再也沒有出現過,反而是有時候見到同學放學經過,便會慌忙的低下頭,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仿佛自己不是被遺棄了,而是做了錯事一般。
鎮上有時候會把地主分子集中在一起開會,差不多有一二十號人,師父的母親也是其中一員,主持會議的幹部時不時會換人,但每次都會有一個中年的粗壯婦女,厲聲的訓斥人群中的每一個人,有時候還會讓一些地主分子跪在場地中間。
和其他地主分子子女一樣,師父和小叁時常站在圍觀的人群中遠遠的望著母親,她總是沒有表情的站在隊伍裏面,似雕塑一般望著人群。
師父的母親有過一次失態,那是因爲她在人群中看到了師父和小叁,母親惶恐的神色,是師父從來沒有見過的。
沒有人提起那次相遇,但那以後師父和小叁學會了隱藏,每當母親的目光望過來的時候,小叁便躲在前面的大人身後,而師父會把頭埋在小叁的背上。
第二節
師父曾經以爲自己這一生便會這樣一直那樣走下去,就這樣不停的走,不停的走。如果順利,自己或許會成爲一個遊走于鄉間的小販。
但是師父命運的轉折再一次來臨了,不過這一次,比師父所預想的要好上很多,這一年,母親的弟弟也就是師父的舅舅和母親建立了聯系。
舅舅在延安工作過幾年,後來去了省城工作,至于職務,對于小鎮的居民來說,是一個想都不敢想的高級職位。師父的生活自此有了好轉,舅舅每個月會郵給母親十五元錢作爲師父和小叁上學的費用。
師父說:因爲我是被迫離開校園的,所以後來我比同學們更愛讀書,課本對于我的用途,不再是擋著臉睡覺的工具,不再是隨意撕下來折紙飛機的道具,也不再是和同學打架時候敲他們頭的武器。
師父成績雖然及不上小叁,但在學校裏絕對算的上佼佼者。
人生往往是意外疊加而來,一九五八年的時候,小叁高考落榜了,小叁的成績一直很穩定,即使在最好的中學裏,他也是名列前茅的,很多人對小叁考試失手而落榜感到惋惜,而事實上,小叁的命運並不是在考場裏改變的,早在小叁進考場之前,他的學生檔案裏面便因爲家庭出身被加上了“不宜錄取”的標簽。
也就在那一年,師父的母親病逝了,而舅舅也被調動去了邊疆。
舅舅臨走的時候替小叁在省城謀了一份工作,師父也一同跟著小叁去了省城。
師父在省城上了高中,原本師父並沒有繼續上學的打算,他想早點出來工作,也好減輕舅舅和小叁的負擔。
可是小叁很堅持,他希望師父可以繼續自己沒有完成的求學之路,師父說,現在想來小叁的堅持並不理智,因爲師父和小叁那時候都不知道,那只是條灰暗的路,它早早的就被人加上了黑色烙印,那是一個無法抹去的痕迹。
師父最後選擇繼續讀書,並不完全是因爲想學習愛學習,因爲從那一年開始,糧食變的很緊張,如果工作了,那麼國家計劃分配給師父的糧票就會按社會青年分配,一個月是二十叁斤,可如果繼續上學,國家規定給學生的糧票是叁十二斤,多了九斤糧票,可就是吃的飽和吃不飽的差別了。
師父說,自己的學習成績也挺不錯,不過對于上大學,師父卻沒有奢望,畢竟連小叁這麼好的成績都落榜了,何況是自己呢?
只是最後師父出乎意料的考上了大學,師父後來分析說,可能是那一年,政府對招收成分不好學生的限製放寬一些吧。
很多年以後師父聽人說,在當年招生的政審會議上,曾經有人激烈反對過錄取他,有位老師說“剝削階級是不甘心死亡的,他們還在千方百計的尋找繼承人,這個學生雖然是高分考生,但剝削階級子女從小接受了資産階級思想,世界觀容易出大問題,我們的大學不應該給剝削階級培養繼承人。”
最後一位和師父舅舅相識的老師替師父說了好話,他強調師父的社會關系不錯,家裏也有人爲共和國做過貢獻。
學校最終決定錄取師父,只是不能分配到涉密的專業。
師父說,可能和人生的經曆有關,我自小便覺得生活沒有太多奢望,但是小叁卻一直充滿著希望,小叁說,在黑夜裏,我們察覺不出白晝的迹象,但是我們應該知道那一縷光亮就在夜色的盡頭。
小叁的話,師父一直覺得很疑惑,但被大學錄取的那一天,師父忽然感到了這種希望,這是師父和小叁人生路上遇到的又一次盤旋,兩個人從幽暗的旅程中跌跌撞撞的走來,前路第一次照來了這樣的光亮,師父說,他甚至覺得自己的人生也可以是一道虹橋,紅橙黃綠都可能出現在腳下。
師父去學校報道的那一天,是一個好日子,因爲小叁結婚了,那是小叁特意挑選的日子,嫂子是同鄉的一個地主子女,師父和小叁的婚事曾經是師父母親生前最擔心的事情,那年頭的人家,結婚找對象首先要看的便是家庭出身,家庭成分差的女孩,情況還好點,她們總會竭盡全力的嫁給工農子弟,如果對方不在意成分,哪怕對方的經濟條件差些或相貌不佳,都不成問題了。可男人就不一樣了,即便女孩本人不在意,對方的家長也不可能把女兒往火坑裏推的。
…
《白粥館——屬于我的年代》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